※本文為「第一屆芭樂籽大賞」次獎「銀芭樂」的作品。作者邱星崴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
黃運金,食點心,食到不記得,打分劉定國。
─ 苗栗客家諺語
2011年年底,我回到故鄉南庄進行田野,探討地方的政治想像,意外採集到一則諺語,更精確的說,這是一首1951的童謠,談論的是首次苗栗地方首長選舉,意思是說:黃運金(縣長候選人之一)請大家吃點心,吃完之後卻忘記了,反而把票投給劉定國(另一個縣長候選人)。
1951年,首次縣長選舉相當激烈,許多老人家至今印象深刻,仍然能夠描述選舉如何熱鬧,少見的大卡車穿梭村莊,鑼鼓喧天,宛如繞境一般,彼時尙是孩子的他們,都跟在車後撿拾傳單,拿來做紙牌遊戲。
經過一甲子的流傳,這首童謠已經變成諺語,幽微地傳達出苗栗人對政治的想像:選舉就是資源的輸送與往來,食物作為一種媒介,交換資源與選票的承諾,但過程涉及到自身的考量,對價關係會未必發生。整體的陳述該是請吃點心的黃運金拿到選票,卻不知為何落選,這固然是主體性的展現,也用一種嘲諷的方式,留下道德譴責空間。每當選舉時期一到,熱鬧動員的場面重演,這首諺語就會再次流傳。
這則諺語其實回答了,困擾眾多網路鄉民的問題,為何苗栗成為國民黨的耶路撒冷,總是通不過政治智商測驗。其實,苗栗的客家人不是藍色的,而是灰色。苗栗是農業山城,夾在新竹與台中兩大都會之間,人口大量外流,能提供給年輕人的工作機會,除了軍公教之外,多是跟砂石、農舍有關的建築產業。而農業的生產工具,水圳、農路、農機具補助等,都是握在派系相關組織上。更不用說日常大小問題,病床、學區等等都需要找政治人物處理。公民權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公眾資源的私有化,依循人情網絡分配。這一切,都是在灰色地帶運作,所以苗栗人其實是灰色的客家人。
區域層級與飲食經驗
在一般生活中,人情的流動是選民拜託政治人物或組織,但到了選舉的時候立時逆轉,換成政治人物/組織要拜託選民。這種與日常生活相反的人情流動,在苗栗常用食物為媒介驅動,不同的食物顯現不同的區域層級,其中以「炒米粉」作為代表。
家戶層次的動員在選舉期間是最早發生的。通常由村里長、社區理事長或總幹事,用個人的名義去走訪家戶,詢問生活所需,也許順便致贈自家製作或跟熟人購買的米食點心;等到選舉中期,開始進行村落動員,這時候鄉長、鄉代等就會出動,由村里長動員,在村莊人潮聚集處炒米粉;到選舉末期,各處舉辦大型造勢晚會,選民開始被動員往行政中心、大都會集合,並且吃到當地便當、點心盒等日常生活中陌生的食物。我們可以看到選民在不同的區域層級,經驗到不同的餐飲內容,在其中型構了對不同區域政治體系的認識。
炒米粉
在上述選舉飲食中,「炒米粉」最為經典,公認為選舉的代名詞,如同開頭「吃點心」諺語的隱喻,成為選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管什麼層級的選舉,候選人必定準備點心款待村里,多半是炒米粉、焢肉和酸菜肉片湯。因為主食是炒米粉的緣故,多以其為代稱。選舉期間一到,村人都會打探什麼時候要「炒米粉」。
家戶拜票事實上只是選舉活動的前奏,真正的高潮在晚上的問政說明會,將白天由助選團隊中個別人物激盪的人情網絡收攏給政黨。「問政說明會」是雅稱,一般鄉親都以「炒米粉」稱呼,重點不在於政見推廣,而是共同享用候選人準備的點心,基本上包括焢肉、豬血湯以及炒米粉,前兩者可能會替換,選情越激烈,菜色就越好、宴客次數也越多,之前甚至出現過雞酒,還有人因為菜色太豐富以賄選罪起訴。
事實上,在地方上,「炒米粉」已經成為選舉的代稱,只要有選舉一定要有炒米粉,幾乎已經成為慣例,無論是競選總部成立或是政見發表會都一定要準備。鄉親們常說:「冇(無)炒米粉就不像(選舉)」,由此可見,炒米粉已經成為選舉的固定劇碼了。這點我們亦可以從民進黨的表現證實。
受限於人力、物力,民進黨在地方其實不太有能力負擔頻繁的炒米粉,而且在連連敗選下,也沒有增加選票的效果。我有一次參加民進黨的選務會議,聽到主委心冷地提議廢止炒米粉,認為沒有實際效果。此話一出,幾乎遭到所有人的反對,與會幹部都認為不炒米粉就沒有人氣,因此後來還是照表操課,逐村炒完米粉,不意外地,場面跟國民黨相比冷清很多。民進黨操作選舉劇碼的落差和無奈,恰恰說明了炒米粉是地方政治展演的必要舞台。
南庄作為一個農業鄉鎮,其政治運作的核心在於人情交換,而炒米粉則可以說是人情政治的精華。從炒米粉材料的準備,乃至建立炒米粉的政治場域,整個流程都流貫著人情。首先,從選擇提供炒米粉的餐廳開始就是人情考量。國民黨的炒米粉量大,一個村可以同時炒兩、三處米粉,會在每個村落平均分派出去;民進黨只能夠炒一次米粉,因此統一包給特定支持者的餐廳。國民黨考慮到分配的公平,將炒米粉的工作平均分配,因為選舉時最忌諱得罪人;民進黨的考量則相對單純,囿於公開支持者不多,選擇也有限。田野期間,甚至有國民黨招來民進黨支持者主事炒米粉的案例,該老闆向我表示難以拒絕。反例則未曾發生。
2011年選舉炒米粉的菜色是:蘿蔔焢肉、豬血湯以及炒米粉,算是基本款,有些國民黨員向我抱怨,認為徐耀昌看輕人,穩贏的選舉才如此隨便。這種受辱的感覺來自食物背後代表的誠意,也就是對方願意拿出多少資源來進行人情交換。在本次選舉中,因為選民結構藍遠大於綠,國民黨可以輕取對手,所以食物本身的精緻程度不是重點,而在於人情網絡布建的廣度─讓越多的選民透過食物承接到人情越好;而民進黨受限於人力物力,光是在每村舉辦一處炒米粉就已經很勉強,因此菜色也相當普通。總體來說,這次炒米粉雙方不約而同推出基本款的菜色是各自細細盤算後的結果。
炒米粉的流程兩黨沒有顯著差異,大約在晚餐前的五點到六點舉行,由選務人員先到場佈置場地,插上宣傳旗幟和排放桌椅;接著是政治人物助選開講,擔綱起政策以及候選人的轉譯者;最後才開放鄉親用餐。
炒米粉雖然是由政黨發動的選舉活動,可是政治人物卻不能逾矩,壓過炒米粉的真正重心─用餐。所以,每個政治人物的發言都力求精簡,重點在於承認政治人物之間以及選民之間的相互位置,定下炒米粉的政治基調。如果發言佔掉太多時間,台下會相當不耐煩,事後會大力抱怨。大致上,政治人物講完一圈以十五分鐘為限。
開動前的最後流程是喊口號。在政治人物的帶領下,鄉親們舉起手臂或是揮舞小旗子,回應著台上的口號。當台上喊出政黨或是候選人的名字時,台下就大聲喊「當選!」反覆幾次之後,將政治熱情炒到對高點,再以掌聲做結。台下大致整齊劃一的動作,代表著群眾的輸誠;政黨得到此回應之後,才開放用餐,完成政治忠誠與村落人情的交換。
用餐時,政治人物都退到旁邊抽煙、聊天,一般來說並不參與,鄉親們則自己找熟識者邊吃邊聊。此時兩群人看似徑渭分明,與稍早之前共融的激情一體形成強烈對比。基本上,炒米粉由鄉親自行取用,分成兩桌,一桌放焢肉、米粉,另一桌放豬血湯和餐具,這種安排容易引發衝突。當一聽到可以用點心,不耐久候的鄉親一擁而上,馬上就擠成一團。這種先搶先贏的模式,讓有人還沒吃完就開始打包,有時後來的人根本吃不到。如何分配公平,正是炒米粉公認最為頭痛的問題。無分藍綠的人都跟我表示,南庄人以貪心出名,每次都有人先打包走。選務人員還跟我說,看到又不能講,講了也沒用,對方還會生氣。
炒米粉的爭議,基本上就是資源分配的爭議,因此,炒米粉的衝突實牽涉到我群與他者如何劃分,往往會上升到政黨對立的層次。當我參與炒米粉的場次多了,就常聽到耳語,說著某某人其實是對方陣營的,竟然跑來吃。阿蓮伯母跟我說:「說到民進黨,最沒有水準,炒米粉明明是國民黨的也敢來吃,吃完再把帽子丟到路上,這會被雷公劈死!…像那個誰誰,根本就不是藍色,也說自己是,但其實是親民黨的。」有趣的是,她有時也會問我「民進黨什麼時候要炒米粉?我坦白講,我要去吃衰它。」民進黨陣營也有雷同的觀點。有一天我去總部喝茶,聽到幹部們在罵「那些炒米粉打包帶走的人,很多都是國民黨,一下子又拿很多。」然後又戲言:「下次去吃衰他們!」
炒米粉之所以會引發強烈衝突,是因為其作為一共食機制,背後代表著政治人情的交換以及交換的範圍。因此,交換與否、交換的層級和交換的內容相當重要。基本上可以分為:不交換、正交換和逆交換三種類型。首先是不交換。政治人物或是選舉志工往往透過不需要吃炒米粉來表示自己與政黨的深厚淵源,這有兩層意義。在個人的層次上,代表著自身與政黨的深厚淵源,或是理念的付出犧牲;而在炒米粉的活動上,其不積極參與飲食的不交換作為,是因為他們正代表著政黨本身。
正交換和逆交換我們可以對比討論。正交換是炒米粉活動的公開劇碼,也就是支持者透過炒米粉承接政黨的人情,交換政治忠誠,在本節正文已有詳述,此處不再多談。相反地,逆交換則反其道而行,表面上完成了村落群體的政治人情交換,承接了飲食,卻不輸出政治忠誠,反而報以道德譴責。這個潛在劇碼正說明了政治權力永遠不可能完全滲透地方社會,儘管作為炒米粉作為政黨與地方媒合的機制,已經發展成整體社會事實,但是個人的能動性仍然有施展的空間,甚至帶動政黨之間的角力。上述政黨無可奈何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說明。
選舉可以視為國家的慶典,藉由政治動員催出選票,是國族再建構的神聖時刻。一般動員的討論多著重在賄選,但是在地方社會,餐飲經驗經過沈澱,「炒米粉」已經成為具有政治場域強制力的社會事實。透過「炒米粉」的深描,我們可以看出苗栗人基本的政治觀點,以及縫合國家與地方的另類取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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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星崴 炒米粉:山林邊區的選舉慶典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5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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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笑死了,從頭笑到尾。這篇可以成為台灣政治「口水戰」的經典地方版。而這個米粉鍋裏的內戰也型塑了台灣民主的地方起始點,以及共通的「共食」經驗。一個具有歷史積累的地方動力。大為激賞!價值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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