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
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 我的第一反應是:人類學家不太適合當總統耶…
別誤會,身為一個人類學家,我認為人類學的學科核心關懷──面對「差異」(alterity)的敏感、好奇與謙卑──對於形塑一個好總統絕對大有助益。
人類學的發展始於歐洲近代大規模的異文化接觸經驗,探究各地人類社群的「異」與「同」:一方面是地方特殊性,另一方面則是人類的普同性。人類學對人文思潮有重要貢獻,批判民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m),提出「在地/內部觀點」(emic perspective)以及某種程度的文化相對論(cultural relativism);人類學研究是批判種族歧視、翻轉對原住民的誤解與污名、與提倡多元文化的推手之一。
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那麼她/他將帶著這樣的視野思考國家定位,從「差異的」世界觀出發,尋找整體的方向與可能性。以原住民為例,這並非只是執政團隊政策「之一」包含了原住民政策,而是整體治理架構的方式,即內建了對異/同的基本發問。人類學家總統除了毫無疑問地,須代表整體,對原住民過往所受的傷害道歉,開啟轉型正義的象徵與實質之外,更重要的是肯認原住民對台灣社會的重要價值──不只是南島(Austronesian)的連結,形塑了台灣在歷史、地理與文化上的獨特性,更基進的是,原住民的存在即不斷提醒台灣社會要感知差異性,以及差異之間權力關係的不對等。在這樣的精神下,人類學家總統倡議的憲法需從與原住民的夥伴關係重新架構、歷史課綱需採取多重視角、國土規劃得與原住民傳統領域協商。
同理類推,從世界史的角度觀之,台灣的成形經歷多重人群與文化的交匯,加上時代變遷,人類學家總統要關照的差異更為多元複雜,不只是南腔北調、擔仔麵配上魚露,各類行動者有不同的價值觀、宗教信仰、歷史經驗與情感,需一貫本著「肯認差異」並「溝通求同」的原則,從而架構出含納多元的文化、教育、經濟、環境、外交政策。
當代的人類學除了不同文化傳統之間的比較,更關注在地與全球之間的糾結過程,以及文化透過創意、在新的政經脈絡下形塑出的各類風貌。人類學家總統理解文化的韌性、流動性與動態性並存,她/他的施政不在於引領特定的發展方向,而在於創造友善的空間,讓多元的可能性──不論是跨國品牌或小農社群的經濟想像、傳統氏族或多元成家的親屬想像、小確幸或流浪者的生活型態──得以自由伸展。
或許這樣的圖像讀者並不陌生,有些政治人物已經朗朗上口,但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不會只將之當成政治正確的修辭,而是如基本教義派地認真──在每一層次的細節裡,都是「玩真的」。如前所述,面對「差異」的敏感、好奇與謙卑,是人類學家的本質;而人類學研究方法的特色在於透過深度的田野工作,體察在地的多重觀點。有哪些差異?差異的內涵是什麼?彼此可能有什麼協商尋求共識的可能?每項都需要實際的、嵌地的、具有差異敏感性的研究,以及多重發聲,做為政策辯論的基礎,而非由上而下地自以為是,其實是「你不了解我的明白」。
此外人類學強調全貌觀(holism)──社會各層面彼此環環相扣,需以整體視角理解──也非常切合以總統的高度做跨部會整合,避免經濟政策輕忽環境、保育與文化權各吹各的調。任何政策實施牽一髮動全身,需審慎綜合評估,才不會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左手打右手,因短視而撞牆。最近中文翻譯出版的、在金融時報任職的人類學家吉蓮.邰蒂(Gillian Tett)的商管書籍「榖倉效應」(The Silo Effect)即是人類學概念如何運用在管理與治理場域、打破各自為政的部門的好例證。
那麼為何我覺得人類學家不太適合當總統呢?
那是因為人類學家無法輕易把世間的複雜武斷簡化,然而多元觀點的對話、交互理解、細緻協商,以及全貌型的施政規劃過程非常辛苦耗時,也未必有結論,很容易在績效和功利取向之下被當成無效率和沒魄力。至少目前的台灣社會,似乎還沒有耐心接納這樣的總統。另一方面,人類學家處於各方交匯之處,內不內,外不外,作為研究者,其知識建構源於在此位置不斷反身關照,但作為一個總統,就有點尷尬了。
話說回來,每個立志(或已經)當總統的人,即使不是人類學家,如果能修習幾門人類學課程,或至少閱讀如「芭樂人類學」部落格(書)對台灣社會的觀察與評論,或找機會跟人類學家聊天,那麼這個國家應該會更有「人」味。
(本文原載於2016年3月號「大誌」雜誌,此為加長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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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佩宜 如果總統是人類學家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5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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