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風暴、鬧鬼的工廠與賭場資本主義(上)
鬼故事突然爆發於金融風暴時
當金融風暴爆發時,我正在田野中。我的田野地點在深圳經濟特區關外的工廠裡,離深圳市區(關內)大約一個小時車程。在那裡,訊息的取得除了透過辦公室電腦連上網路之外,平常就是食堂裡得那台電視,通常是在吃飯的時候,邊吃邊看。當「金融風暴」這詞開始在世界傳遍時,工廠裡大部分人,相對的,還對其沒有什麼知悉。
但是,即使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金融風暴的效應已經悄悄的改變了工廠的日常生活。當時工廠裡的訂單一下子變少了,很多時間,工廠找不到事情給產線上的員工來作,沒有活可以作的員工,只能呆坐在產線上。但工廠也不打算把員工給遣散,前景狀況不明,若狀態好轉,怕一下子找不到足夠的工人。在眾多在閒置的時間裡,工人被要求對整個工廠進行大掃除、或是盤點存貨、或是上培訓課程。總之,做一些平常並沒有時間做的事。
此時,公司也突然進行人事大改組,先是其中一個部門的主管請辭,廠方從其它工廠挖角,高薪聘請了三位新主管來。這些主管又分別帶了一些他們原先廠的員工進廠。工廠裡突然一下子來了一群陌生人,這群陌生人還與廠方決策層過從甚密,總是在隔絕的房間裡開會到半夜,像是要被委倚重甚,但卻又對外不透口風。廠方也頻繁召集中階以上幹部進行開會,管理高層對大家信心喊話,給的說法是:工廠即將要轉型,「你們準備好了嗎?」。只是要準備什麼,怎麼樣叫準備好了,參與會議的人似乎都霧裡看花。
員工呆坐在產線上時,就開始互相聊天。組長爭一眼閉一眼,自己也找其它管理階層聊天。大家捉對成群的,湊在一起在討論工廠的現況、分析線下的局勢,並試圖對未來作一個最精準的預測。大家最常討論的是老闆的決策與工廠未來的動向。他們不清楚什麼金融風暴,分不清楚沒有單子是因為世界金融體系崩毀、老闆決策錯誤、工廠資金缺乏、內部人事鬥爭、還是因為工廠要進行策略性轉型。但都知道現在沒有加班費可以賺,薪水變少了很多,未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好轉,廠方的信心喊話,似乎相信的不多。
接著,開始有員工三五個結夥辭工,接著越來越多,甚至一天十幾位。工廠的因應方式是開始到處招人,除了普工之外,也在管理階層進行很大的調度。工廠這時候的員工結構特別不穩定,每天都有舊人走,有新人來,大家在一個小廠區裡面二十四小時共同生活,看似密切,但彼此間又有著嚴明的界線,越來越多不信任的氣氛開始漂浮瀰漫在空氣裡。大家趁吃飯時,在食堂與可以信任的幾個親友討論該何時走,走了又可以去哪裡,工廠到底撐不撐的下去等等。大家試圖以自己的方法、衡量自己的條件,去搞清楚現在他們所面對的狀況,並採取行動。就連我,也在暗暗想著不知道我的田野可以做到什麼時候。
就在此時,工廠鬧鬼了!鬧鬼的消息是從女生宿舍傳來的。一天早上,幾個年輕不到二十歲的普工哭著說,她們昨晚起床上廁所時看到鬼了,而且不只一個人看到,好幾個都看到了。隔天,又傳出同一個寢室的女工在半夜哭成一團,因為大家都聽到夜半的敲門聲,一聲又一聲,但沒有人敢起床去開門察看,所以就一群人在床上哭成了一團。此事爆發之後,食堂裡的話題也變成了:你昨晚看到鬼了嗎?有人先說,好像有耶,有聽到什麼什麼聲音。接著大家就七嘴八舌的,加上越來越多關於鬼的細節。此時,有一個新來的女工跟大家宣稱,她以前曾在這個廠房工作過,那時候有女工在宿舍自殺了,而她住過的宿舍就是現在鬧鬼的女生宿舍。這個消息一下子傳遍廠區,大家都更加相信工廠是真的在鬧鬼,那位當年自殺女工的鬼魂,正在作祟。
鬧鬼事件爆發之後,本來沒打算辭職的人,也都堅定了辭職的決心,於是,一下子,一天可以有二十人三十人一起辭職。產線上坐不滿員工,廠房裡空盪盪的,在空蕩的工廠裡,一片人心惶惶。有一個十六歲的女工來跟我告別,說家裡的人聽到工廠鬧鬼的消息,要她趕快離開,到姊姊那裡去。她跟產線的其它女工們感情很好,但再怎麼依依不捨,也只能辭工離開。
廠方本來對鬼故事嗤之以鼻,後來看事態擴大,只好出面處理。一開始先要兩個部長到鬧鬼的房間裡,跟女工們一起過夜。後來又調查鬧鬼事件的來源,並嚴格禁止謠言繼續散播。鬼月到了,工廠花了半天時間,慎重的舉行全廠大祭拜。在廠區的空地上,以大桌子擺滿香燭貢品,召集了所有的部門員工,不分級別,不分性別,放下手上的工作,都來祭祀,並焚燒紙錢。隨著時間的推移,工廠的轉型之路也逐漸清晰,開始有一些訂單進來,鬧鬼的事件也就漸漸平息了。
這整個事件,讓人想到孔復禮研究的、明末清初時的「叫魂」。似乎,「鬼」是一般民眾最常拿來具體化表達他們在面對巨大的、難以名言的、難以掌握的結構暴力時的一種很民間、很草根的方式(也可以參考Eric Mueggler談中國西南少數民族面對國家暴力時的對應)。金融危機讓人摸不著頭腦也搞不清楚,無聲無息降臨在工廠裡面,正如鬧鬼一樣的。當工廠裡的工人紛紛離開,被留下的工人更加覺得自己的無力與無所適從,似乎被縮小了,更加像一個個原子化的個體。今天的好友,明天可能已經不在,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社會關係,又再度受到破壞。那種無從掌握的害怕感,就好像看到鬼一樣吧。
在當時的情境下,似乎工人們「理性」的分析與討論,只會加深了彼此間的孤單感與隔離感,但面對鬧鬼後的「非理性」反應,卻意外的帶來相當好的集體感,並重建了廠內的solidarity。在「理性」的分析工廠的狀態、衡量自己的條件,判斷可能可以採取的行動時,因為每個工人的條件不同、背景不同,除了可以一起辭職之外,其餘的就是要各憑本事各奔天涯,大家將展開不一樣的未來---有的模糊、有的清楚,但總之,是再也無法彼此一起分享彼此的未來了。大家恐懼不安的程度也不同。在理性的做這些決定面前,農民工彼此間本來隱藏、不被看見的差異被凸顯了---有男友/女友可能加快結婚的決定,人際網絡很好的人去投靠親戚朋友,家境好些的可能回家休息一陣子,家境貧苦的可能根本不敢隨便辭職,惶惶不安,未來還沒有著落工廠就倒閉。
但當工廠鬧鬼之後,個體對金融風暴後的模糊未知的未來的恐懼,快速的流動轉換成對鬼的恐懼而疏導出來。面對鬼,大家的恐懼是相對一致的。面對未來的恐懼與承擔風險時彼此社會條件的種種差異,在談論鬼、議論鬼、害怕鬼的過程中,不再那麼尖銳凸顯,反而產生了一種共同抵抗「鬼」的一體感。整個鬧鬼的過程就像一場儀式一樣,把個人的恐懼轉換成集體的恐懼,大家再一次次以「你昨天看到鬼了嗎?」為開頭的談論、訴說、共同哭泣、共同恐懼的過程中,讓個體的害怕恐懼得以社會化、 整體化。同時,民工們得以將金融風暴後無工可做、人員快速流動、未來動向不明所帶來的恐懼、焦慮與不安找到一種語言來描述、得到抒發、並得到了來自彼此的支持,再度感受到自己是整體裡的一部份。而之後由廠方主辦的鬼月集體祭祀,也把管理階層納入到同樣的恐懼轉換機制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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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怡潔 金融風暴、鬧鬼的工廠與賭場資本主義(上)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8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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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第三段话好像是清末民初
謝謝樓上讀者眼尖。應該是「明末清初」筆誤,小編已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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