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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復振、變通

烏克麗麗與夏威夷原住民運動

2015-10-12 回應 4
作者:

去年我幫系上「體育人類學」這門課代了一堂「體育與原住民」的主題。我從「原住民性」(indigeneity)開始談起,討論到美國職業以及大學的各個球隊、乃至於台灣紅葉少棒中,原住民的身份是如何地被隱藏、刻板化、浪漫化、甚至野蠻化。然而,在這過程中,一些原住民運動家也能在同一戰場上主動回擊,以不受宰制的方式展現自己的原民形象與力量。我舉了夏威夷衝浪傳奇Eddie Aikau為例 — 沒錯,這個現在由身材健美的白人主導的運動,可是與海共生的太平洋島民的發明,且在夏威夷原住民製作的衝浪板上發展到鼎盛。然而,在夏威夷與西方密集接觸後,其原住民建立的皇室被推翻、海岸土地被剝奪、原民人口凋零,曾是酋長與少男少女們全民參與的衝浪運動也隨之沒落。Eddie繼承了曾奪取奧運游泳金牌的前輩Duke Kahanamoku的意志,在已被白人霸佔的海浪中,以高超的技巧、包容的態度、甚至自己的生命,重新讓原住民與海洋聯繫起來。他的故事讓我想到人稱Iz的夏威夷溫柔巨人Israel Kamakawiwo‘ole,以及那與他寬大的身形與氣度不成比例的樂器烏克麗麗(ukulele)。這是一個烏克麗麗與太平洋的故事,請搭配Iz的名曲“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hat a Wonderful World”閱讀。

流動

「每個島上的生物,都曾是個旅行者。」— Greg Dening, Islands and Beaches

烏克麗麗這個精小樂器的由來,與許多太平洋島上的「傳統」事物一樣,是由外地引入的。葡萄牙外海有個Madeira群島,島民除了遠近馳名的葡萄酒外,還善於製作一種稱為machete(或braguinha)的四弦「小吉他」。然而現今這個葡萄牙最富裕的地區之一的小島群,在十九世紀時卻面臨了人口膨脹、糧食短缺的問題,迫使居民大量外移到他處做契約工人。1878九月在一位德國醫生的牽線下,首批Madeira島民簽下了甘蔗工契約、乘船抵達檀香山,並帶著他們心愛的樂器而來,以解旅途煩悶與思鄉之苦。

根據Jim Tranquada與John King兩位學者的史料,在夏威夷關於這個外來樂器最早的紀錄始於1879,而不到十年之內,當地人已開始用烏克麗麗稱呼它(1888是最早的記載)。然而從machete到烏克麗麗的轉變還是有些複雜,並且牽扯到另外個來自Madeira的樂器rajão。Machete四根弦的音調為D-G-B-D,稍大一點的rajão則有五條,音調為D-G-C-E-A。標準調音為G-C-E-A的烏克麗麗很有可能便是夏威夷人融合兩個樂器的結果(rajão則保留原型,被當地人稱為taro patch fiddle,但此稱謂有時也被拿來指烏克麗麗)。1879年隨母來到檀香山讀書的少年孫中山很有可能便聽到machete逐步變為烏克麗麗的過程,說不定也曾試著撥弄過。

五條弦的rajão

自1820年夏威夷國王Kamehameha二世廢除傳統信仰與禁忌系統、與首批美國傳教士來到夏威夷後,再加上早在十八世紀末引入的疾病、以及已在稍早成形、含括美國西北、俄屬阿拉斯加與中國的貿易網路所帶來的商人船員,夏威夷原住民的生活受到劇烈的變動。其文化中含意豐富的傳統音樂吟唱也被認為是蠻狄之音而被貶低、面臨失傳的危機。取而代之的,是傳教士教導的聖經詩歌與西方普羅大眾歌曲。此時威權不斷受到外來政權與白人居民(台灣原民有「白浪」,夏威夷則有「浩立」haole)挑戰的夏威夷皇室也開始讓其年輕成員接受西方教育。於1874接下王位的David Kalākaua與妹妹「末代女王」Liliuokalani早年便在皇家學校受正統樂理樂器訓練,他們之後也利用這些知識設法復振夏威夷的傳統歌謠如mele以及hula舞蹈,甚至自己填詞譜曲,如名曲“Aloha ‘Oe”就是Liliuokalani的傑作。烏克麗麗則深受Kalākaua的喜愛。他不但自己會彈,也常找Madeira島民來宮中表演。一張1889的老照片上可以看到正在接待名作家Robert Louis Stevenson(《金銀島》、《化身博士》等書的作者)的國王身旁有樂師彈著烏克麗麗助興。在他的推動下,彈奏烏克麗麗逐漸成為遍及全島男女老少的活動,特別是當時仍居人口多數的原住民,更是這個小樂器的最大支持者。

1889夏威夷國王Kalākaua接待名作家史蒂文生,後面有一烏克麗麗樂師正在彈奏。

說了那麼多,竟還沒談到烏克麗麗這個名詞的來源。早在用以稱呼machete之前,‘ukulele在夏威夷話中指的是另一種西方傳入的東西:貓蚤。‘Uku 是「跳蚤、嬌小」的意思,而lele是「蹦跳」。至於為何跳蚤會和樂器扯上關係則有兩種說法。據Tranquada與King的考證,其一是夏威夷原住民在彈machete時的指法靈活多變,彷彿跳蚤在弦間跳躍。其二是Edward William Purvis這位曾在Kalākaua內閣服務的英國佬,因身材嬌小,在體型魁梧的夏威夷人之間穿梭宛如跳蚤。據說他酷愛machete,曾教導國王彈奏,使得他的綽號與此樂器聯繫起來。Tranquada與King認為後者的說法有些問題,因為其實Purvis與國王的關係不合,在辭職後還曾寫了一本作品諷刺他。作為夏威夷全民樂器的烏克麗麗,不太可能以國王之敵為名。

善於詞藻的Liliuokalani則有另一種詩意的解釋。她用了沒有聲門閉鎖音的uku「禮物、獎品」,與lele的另外個意思「飛越、下船」,隱喻烏克麗麗是一個來自遠方的禮物。若瞭解太平洋島民關於禮品交換、建立關係的宇宙觀,則此詮釋顯得相當有意思。這裡容我自己腦補一下:在夏威夷話中,送給人的禮物應該是makana這個字,uku的含意比較偏向「償還、報酬、薪水」。這樣來看,Liliuokalani更深的用意是夏威夷接受照顧了這群來自異鄉的Madeira島民,而烏克麗麗便是他們的「回禮」。放在當時原民主權面臨白人地主居民挑戰的狀況,此詮釋或許有些喟嘆的意味:你們白人不但沒有提供「回禮」,甚至還佔有土地、喧賓奪主起來。

復振

「土地上之政權與生命乃藉由正義延續。」(Ua Mau ke Ea o ka ʻĀina i ka Pono)— 夏威夷州座右銘,“Hawai‘i 78”這首歌的開頭

你還在聽著“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hat a Wonderful World”嗎?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多年前在英國利物浦碼頭旁的Tate博物館,在其中一個現代裝置藝術品上,似乎是為了製造某種反差,作者選擇用喇叭將Iz柔和的歌聲與那描述美妙境地的歌詞反覆播放。藝術品本身是什麼我已忘了,但那「下、下上、上下」的烏克麗麗旋律我可忘不了。當時孤陋寡聞,竟不知道Iz是誰,也不知道他早在1997六月已因過重的身軀衍生的諸多疾病而過世。我從這充滿平靜喜樂的歌曲中,也沒有聽出Iz為夏威夷原住民運動發聲的隱藏訊息。

在Kalākaua在位期間,他致力復興夏威夷文化傳統、設法結盟日本、滿清等帝國來制衡歐美勢力,引起白人居民不滿。也是在此時,烏克麗麗開始與原住民一樣,逐漸被賦予一種「懶散、幼稚」的形象。前者只是個玩具樂器,登不了大雅之堂,後者無法負擔重任,如選舉或治理國家。1887年在擁有民兵武力的白人地主聯盟的脅迫下,一部大為削弱國王權力與原住民權利的新憲法成立了。在他於1891過世後,已只剩象徵意義的王位傳給了妹妹Liliuokalani。1893盼望著美國前來管理的白人地主又發動另一場政變,將皇室正式推翻,女王還一度蒙受囚禁之辱。儘管之後她親自到處奔走,聲張此政變之不義,但夏威夷成為美國殖民地的浪潮已無法被挽回。

1898年,夏威夷被兼併為美國領土,而進入二十世紀之時,原住民人口銳減至歷史新低,只剩兩萬多人。1959三月,夏威夷成為美國第五十州,帶來無限商機與旅遊業發展,原住民生存空間卻更加被壓縮,還要忍受美軍長期對自己土地的試射轟炸。上面提到的原民衝浪家Eddie Aikau的弟弟Clyde在其紀錄片中受訪時提到,當時看到夏威夷烏克麗麗、hula舞、傳統lū‘au盛宴被拿來招待大批觀光客,自己棕色的皮膚走在Waikiki海灘時卻不受歡迎,是非常不舒服的滋味,說著說著淚水也流了下來。不過也是在這個時候,所謂「夏威夷原民文藝復興」正開始在醞釀。

此文化復振運動的先鋒也是一位烏克麗麗樂手,Eddie Kamae。他曾在60年代走遍夏威夷各個島嶼部落,採集原民傳統歌謠。他與夏威夷滑音吉他(slack-key guitar)先驅Gabby Pahinui組成的The Sons of Hawaii樂團專唱這些包含神話、傳說、地景的夏威夷語歌曲,與同時期Don Ho “Tiny Bubbles”那種浪漫島嶼的英語歌曲形象大相逕庭。受到這些前輩的啟發,血脈可追溯到尚未被觀光侵犯的禁忌之島Ni ‘ihau的Iz,其第一個團體The Mākaha Sons of Ni‘ihau便接下這火炬,且更進一步地將夏威夷著名抗議歌曲、關於主權、歷史與土地的 “Hawai‘i 78”發揚光大。Iz的傳記作者Rick Carroll回憶起一件插曲:有個晚上當The Mākaha Sons在一個夜店表演時,台下一個遊客要求他們演奏英語歌曲“The Hawaiian Wedding Song”,結果Iz竟悍然拒絕,堅持改唱夏威夷語的婚禮歌曲“Lei Aloha Lei Makamae”。在單飛後,他也陸續唱了"Living in a Sovereign Land"、"E ala Ē"這些關懷原民主權的歌曲。烏克麗麗在他手中,成為捍衛自己身份認同與土地的武器。

夏威夷之子樂團,中間為Gabby Pahinui,右上是Eddie Kamae。

變通

「我從不會被抓住,因為我是那飄渺山靄。」(A‘ole no wau e loa‘a mai. A he uhiwai au no ke kuahiwi)— Sam Li‘a Kala‘inaina Sr., Hi‘ilawe

然而Iz真的是毫不妥協的原民運動者嗎?另外位傳記作者Dan Kois認為這是一個頗為複雜的問題。作為夏威夷「人民之聲」,他對夏威夷原住民的奉獻是無庸置疑的。每當他在唱"Hawai'i 78"這首歌時,任何人都能感受到開頭那句夏威夷語的州座右銘是如何真情流露地吟唱出來。但在島外的名聲開始建立起來後,他的製作公司開始必須顧及市場上的形象,畢竟他已達成了沒有任何夏威夷歌手曾做到的事情 — 全球商業上的成功。也因此他也說過「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是夏威夷人」之類aloha的話。但這代表Iz真的妥協了嗎?首先我們必須知道,夏威夷原住民運動本身就十分分歧,有的想爭絕對獨立主權、有的重視土地權、有的在乎知識傳承。若要知道Iz的立場,或許我們該回到“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hat a Wonderful World”這首歌。儘管從來不會被認為是一首「抗議歌曲」,歌詞中也沒任何關於夏威夷的字眼,但它其實充滿了為原民發聲的線索。

這首錄製於1988年、打破多項全球銷售記錄的歌曲,據當時的錄音師Milan Bertosa的回憶,是一個不請自來的美麗錯誤。凌晨三點左右,他接到一個名字長到他無法複頌、但聲音極為溫柔的夏威夷男子的電話,要求一定要此時進來錄一首歌。不久之後,他看到「一棟房子拿著一把烏克麗麗」來到錄音室。在花了好大的功夫找到一把能夠讓他坐下的鐵椅、並把設備架設好後,他一聲令下「開始!」,只聽到那巨漢對著麥克風輕輕地說:「OK,這首是獻給Gabby」(Kay, dis one’s for Gabby),然後開始撥弦,低吟那經典的開場「嗚~嗚~」,整首沒有間斷,一氣呵成,一次錄完。

那句往往為人忽略的開頭口白,獻給的就是之前提到的已故夏威夷文藝復興舵手Gabby Pahinui,這是第一個線索。曾來台訪問的民族音樂學家Ricardo Trimillos進一步點出,Iz整首的唱法,包括開頭的「嗚~」與結尾的即興呼喊,處處在向傳統夏威夷歌謠致敬,尤其是“Someday I’ll wish upon a star”那句,一節節高上去,與伴隨hula舞的傳統kahiko吟頌暗合。然而,我認為這首歌最有意思的地方不是在那暗藏的「夏威夷性」,而是Iz「混音」的創意(他的創作很大一部分就是結合雷鬼與夏威夷的"Jawaiian"曲風),聽他如何重新詮釋、融合Judy Garland與Louis Armstrong的兩首經典英語老歌,以及將其歌詞刻意或不經意地做更改EMI甚至之後曾打電話給Iz的公司,詢問是否能叫他重新錄製一次「正確歌詞」的版本。這正是太平洋島民最擅長的事情,將引入的事物融合變通為己用。正是這種創意,讓這首歌不僅僅只是一個「翻唱」的作品,也讓它超脫了夏威夷的框架而不失太平洋的精神,更昭示了當hula等傳統技藝被西方拿來娛樂觀光客時,原住民也有能力反向操弄西方的經典。

烏克麗麗也是一樣,即便現在已被融入於太平洋各島嶼的音樂文化中,島民們並非只是被動地接受它而已。2009年我到斐濟村落出短期田野,在與村民閒聊時談到烏克麗麗,他們說這裡也有一把。拿出來後,只見琴上只有三條弦,第四條已斷掉。我遺憾地說,怎麼壞掉了呢?他們則不懂為何我會這樣講。拿起琴來,三條弦照樣成曲。之後我才很慚愧地發現這是斐濟烏克麗麗調音的方式:將第四弦剪斷,前三弦調成A-C-E。在我求學的城市裡,很幸運地有一個小小的海外太平洋島民社群。某次聚會上,薩摩亞主人彈著烏克麗麗娛樂客人,吉里巴斯人接著接下這小樂器後,第一件事情便是調成他們島嶼的音調。在東玻里尼西亞則有「大溪地烏克麗麗」這樣特殊的在地發明,弦有八條,且沒音箱。調音是標準烏克麗麗G-C-E-A的複弦版,但中間的C與E高八度,使其聲音更高更細,善於表現「顫音」以及「輪指法」的美感。

造型多變的大溪地烏克麗麗

如今烏克麗麗正享受著自20年代爵士風潮、50年代戰後奇蹟後的第三波高潮。它能夠如此經得起普及度高低起伏的考驗,或許與它精小易於流動、能夠變通的特性有關。而同樣地,夏威夷原住民傳統也不斷地透過多樣的管道傳承下去(見關於一位夏威夷第三性(māhū)導師的紀錄片Kumu Hina)。其人口甚至已逐漸攀升回到與西方接觸前的盛世,而其主要原因可能是越來越多原住民得以登記兩種甚是三種族群身份認同。流動、復振、變通,夏威夷原住民運動現在正以充滿創意與跳脫既定框架的方式持續進行下去,如同Iz那首“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hat a Wonderful World”的烏克麗麗旋律一樣,在世界各個角落中刷動著。

在田野地村落中,Vili爺爺拿到我送的烏克麗麗,第一件事情便是調成斐濟音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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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林浩立 流動、復振、變通:烏克麗麗與夏威夷原住民運動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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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島上的生物,都曾是個旅行者。」— Greg Dening, Islands and Beaches 很高興這個島上有人認得Greg Dening 和Dening寫的Islands and Beach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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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邱老師,Greg Dening "both sides of the beach"的視野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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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Greg Dening was invited by Marshall Sahlins to U of Chicago and I had a wonderful time with him during their six months long debate on history and anthropology. He is a great teacher and advised me to forget about all the formalities in writing my dissertation proposal....! His wife seems still leading a group of students in ANU continues what he established there. Wish there will be more people read him in this part of the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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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was a great time to be at Chicago, with debates between Sahlins and Dening, Bernard Co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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