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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金牌光芒下的斐濟橄欖球

2016-09-05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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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金牌的意義

2006年11月30日禮拜四,斐濟的軍事領袖Frank Bainimarama向總理Laisenia Qarase發出了為期二十四小時的最後通牒:若不接受開出的幾項要求,就會在禮拜五發動軍事政變。像一個失去耐心的指導老師一樣,Bainimarama在十月已經給了一個三個禮拜的期限,十一月初甚至與總理有過一次面對面的對談,但都沒有收到滿意的答覆。就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下來到了禮拜五,政府依然沒有回應,但所有人預期的軍事政變卻沒有發生。原來,在Bainimarama拋下狠話的當下,卻沒有想到隔天下午是斐濟一年一度最重要的軍方挑戰警察的橄欖球大賽。在親自參加觀賞完這場比賽後,Bainimarama以及他的部隊終於在禮拜一展開行動。除了將剛一起打過球的首都警察解除武裝外,更開始拘禁內閣成員、正式將政府推翻。斐濟軍事政變因橄欖球比賽而延後的美名,也就這樣傳播開來。

時間來到今年的夏季奧運。斐濟時間8月12日早上,學校停止上課、銀行商家暫停營業、首都蘇瓦的澳盛銀行國家體育場湧入四千名觀眾,都是為了觀看斐濟對上英國的七人制橄欖球金牌戰。斐濟國家隊沒有讓他們失望,一面倒地以43:7輕鬆寫意地擊敗英國,拿下太平洋島國自1996年東加Paea Wolfgramm 的重量級拳擊銀牌之後的第二面奧運獎牌。除了以小島國之姿戰勝前殖民母國的話題外,這也可以說是被自己國家隊逼走的英國籍總教練Ben Ryan的甜蜜復仇。這位一頭紅髮的溫布頓人現在可是全斐濟最火紅的男人,他不但被賜與一塊土地,還得到了一個酋長的頭銜與名字Ratu Peni Raiyani Latianara,是斐濟Serua地區最崇高的酋長名諱。另外若想強調這面金牌去殖民含意的人可要失望了,斐濟橄欖球員領取金牌時,不但對著頒獎者英國皇室安妮長公主下跪拍手三下行禮(斐濟傳統展現尊敬、感謝的手勢,稱為cobo),現任斐濟總理,也就是上述的政變領袖Bainimarama,更宣布終止原本在九月即將公布的新國旗設計案,說是看到人民揮舞著帶有英國米字殖民標誌的國旗為斐濟熱情加油的模樣,讓他明瞭國旗還是不應該被更改。對照隔壁棚紐西蘭同樣保留米字舊國旗的投票決定,可以發現殖民主義在大洋洲複雜的歷史意義。

斐濟球員跪下拍手,向頒獎的安妮長公主行傳統cobo之禮。
斐濟銀行也隨著金牌賽瘋狂。

橄欖球場上的王者

不管是解殖、新殖、還是後殖,這場金牌戰絕非一場大衛戰勝歌利亞式的勝利。當這屆奧運自1924年以來首次恢復七人制橄欖球項目後,斐濟可是最被看好會奪下金牌的隊伍之一。橄欖球比賽一般分成七人制或十五人制,而七人制重視的空間感、速度與創意,正是斐濟所舉世聞名的。其前國家隊成員、曾來台擔任教練的Waisale Serevi,更被譽為七人制橄欖球之王、球場上的魔術師。事實上,自從Ben Ryan於2013年接下斐濟總教練一職後,斐濟已經在世界七人制橄欖球巡迴賽上連續兩年得到年度積分總冠軍(臺灣隊目前仍一分未得,使我常在田野中被斐濟村民訕笑),並且在其中最重要的香港賽事拿下遙遙領先全世界的16次冠軍。他們能贏得這次奧運金牌,可以說是「不意外」。

正是如此,我對之後那些重點放在斐濟國家隊是「由獄卒、警察、農民、無業遊民組成的球隊」的媒體報導非常反感,彷彿討論的是一支不知從哪裡殺出來的「雜牌軍」(也真的有很多報導用這個字眼形容他們)。或許其成員接受訪問時真的有提到自己貧困的出身與身兼數職的經歷,但攤開陣容名單,12名球員中最耀眼的莫過於隊長老將Osea Kolinisau,在世界現役球員總得分排行榜中高居第五名。除了他之外,另有一半的成員在蘇格蘭、英國與法國的職業球隊打球。相關研究指出,這群總人數約五百人的斐濟旅外職業橄欖球員,其收入往往是老家村落的重要經濟來源。而斐濟橄欖球員的天分與實力,也早已為日本、紐澳、歐洲等區域職業聯盟所重視。

隊長Osea Kolinisau是國際知名的球員。

被邊緣化的女子隊

若說在這次斐濟金牌的耀眼光芒下有什麼真的值得深度探討的面向,莫過於在駐點里約觀察奧運的人類學家Niko Besnier與Susan Brownell合寫的文章中提到的性別與族群議題。他們的文章指出,看似將斐濟全國上下團結起來的橄欖球,其實一直以來疏遠了兩個群體:同樣代表斐濟參加這屆奧運橄欖球項目的女子球員,以及人口曾一度超過斐濟原住民的印度裔斐濟人(現佔總人口數約40%)。如果斐濟男子橄欖球員曾向媒體提到他們艱苦的生活環境,那麼女子球員面對到的阻礙與挑戰是他們遠遠無法想像的。無論是在村落或是學校,女孩子們不被鼓勵玩橄欖球。她們被安排參與的球類運動基本上是籃網球(netball)或排球,並且常被監控是否有合乎傳統女性的儀態。男孩在橄欖球場上則可以展現其武勇的一面,如同傳統戰士(bati)一般,這也反映在男子橄欖球隊賽前儀式性的戰舞與呼喊(cibi)上。

從組織來談,斐濟的國家橄欖球協會(Fiji Rugby Union)雖然自2006年起增設女子代表隊,但上上下下多為具有酋長地位的男性把持。例如知名大酋長Ratu Sir Kamisese Mara在過世前即在協會擔任多年的主席、總裁等職位。在這體系中,橄欖球選手很自然地就像以前效忠酋長的戰士,為他們賣命。若說橄欖球是斐濟傳統秩序的完美體現:武勇、謙卑、階序,女性在此則只能作為輔助的角色。因此,當女子隊踏上球場成為主角時,某種程度上是挑戰了斐濟當代這種被重新想像的「傳統」價值體系。正是如此,有研究者曾觀察到斐濟女子橄欖球隊比賽時被自己國人報以噓聲的狀況,甚至本屆奧運中她們獲得的資源比起男子隊是少得可憐。當男子隊住在豪華飯店接受訓練時,她們只能擠在五人一間的教會宿舍。

斐濟國家女子橄欖球隊,綽號Fijiana。

另外群斐濟人

另外方面,相信多數印度裔斐濟人也為這次的奧運金牌感到驕傲,但這個自1879年被英國殖民政府帶來種植甘蔗、並於之後迅速擴張的移民社群,同樣地也幾乎不玩橄欖球。曾有研究者以種姓制度接觸禁忌來分析這個現象,但這在斐濟是解釋不通的,因為許多一開始來斐濟的甘蔗移工就是在逃避印度種姓制度的限制。另外也有人以身體形象來談,認為印度裔男子較為纖細的身體被認為不適合進行粗獷的橄欖球運動。相反地,較少碰撞的足球則是印度裔男子能夠發揮的場域。於本屆踢進斐濟奧運史上足球項目第一顆球、被譽為斐濟足球一哥的Roy Krishna正是出身自斐濟商業重鎮Labasa的印度移民後裔。然而,七人制橄欖球其實重視的是速度與技巧,與身體粗壯與否沒有直接關連。或許比較好的解釋框架並非只在男子氣概(masculinity),而是上面談到的橄欖球所建構出來的原住民性(indigeneity),排擠掉了印度裔選手存在的可能。想想看,若有一個印度裔橄欖球員在場,當其他隊員在展演cibi儀式戰舞時,他不會顯得十分格格不入嗎?也許你可以舉紐西蘭橄欖球黑衫軍(All Blacks)為例,其隊員不論是否為毛利人都可以表演haka戰舞(他們的女子球隊甚至也有女性版本的haka)。但要知道,斐濟有著完全不同的族群政治歷史背景,印度裔與斐濟原住民在政治上的紛擾曾直接或間接造成四次政變,要看到印度裔參與斐濟傳統儀式展演更是相當困難的事情。

我自己在斐濟做田野調查時,倒是曾親眼看過一個參與區域橄欖球賽的印度裔球員。他所代表是一個包括鄰近零星印度裔聚落的大型村落,打的是速度必須最快的翼衛(wing)的位置。能在這人丁眾多的村落出頭,代表他真的是有實力。幾天後我的村落農人要賣芋頭,找來島上的中間商來收購,結果出現的赫然是這位翼衛老兄和他的父親。幾位村落球隊的年輕人認出他來,紛紛上前攀談,互動煞是友好。或許在重視行動與展演而非血緣關係的大洋洲族群觀中,有足夠能力服人的印度裔選手最終還是能在橄欖球場上成功跨界。事實上,斐濟國家橄欖球協會最近已增設了印度裔斐濟人的隊伍,據說之後甚至會代表斐濟參加亞運會。儘管以「族群」來設置國家隊是一件有點奇怪的事情,但這畢竟是讓斐濟橄欖球更為多元化的重要的一步。

斐濟村落橄欖球賽事(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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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立 奧運金牌光芒下的斐濟橄欖球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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