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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器的反撲

2018-01-01 回應 1

考古學者不出田野的時候都在忙些什麼呢?

年底又進入了寫計劃報告,開會討論已通過審查、明年要開始的計劃進度要如何評估的無限輪迴期。這段期間也是需要開始準備寫新一年度預算計劃書的日子,同時還會穿插著各種演講邀請、參加各式會議、座談會,以及審查別人的計劃和論文等等的事情。

昨天下午腦袋不清楚的時候要助理把陶片趕快切一切寄送出去做切片,兩年的計劃一不小心就會到期。下午寫完計畫報告,跑出一堆圖表、還需要再回頭去比對標本跟各種統計數據之間的關係。寫完下半年的工作成績,發現自己累得半死卻只被報告與各種計劃書纏繞,半年內居然沒有時間寫完一篇期刊文章。然後我以為助理已經修改好的第二份計畫書居然還沒改好,我以為自己已經修改的版本卻怎麼樣都找不到了…

於是陶器反擊了。

在夢中,由於我的工作牽涉到切割分析陶片,又遲遲沒有進展,因此要向各島嶼遺址所在地的島民祖先做的陶罐賠禮,方式是:以其人之道 還治其人之身⋯⋯砍我的頭。

別緊張,旁邊那位大教授也是這樣啊,超過三十年了沒寫出報告,你看他被砍頭也沒有怎麼樣吧!

偷偷看了一下隔壁房間,擠滿了人,是沒有人在哭啦,但是門口地上放著一口紅棺材⋯⋯真的沒有什麼關係嗎?

想打電話問問合作學者,我是不是一定要用這種方法賠禮。結果他出差順便去看看朋友,不小心誤了飛機,正在地球的未知角落想辦法回家。

負責砍我頭的人看上去很專業,長得壯壯的,靦腆地笑著,像個牧師。他遞給我一張寫好的契約書,裡面清楚寫著每ㄧ次砍頭代表向那些陶罐賠禮。例如,砍第一次是代表所有的13A遺址陶罐,從1996年就認識我的。接下來的四次是代表13A的個別大罐,還有附圖,說好砍一次當地代表就會照一次相,放在個別的罐子前面供奉著。

但是那四個單品一看就知道都不是Lapita 陶器耶,也不是出自13A遺址....你們要我賠禮我很OK,但總不能隨便抓個罐子就要砍我的頭吧? 這也是應該要講究專業鑑定的不是嗎? 我的腦袋就算是充滿了漿糊,也不能就這樣讓你們砍著玩吧?

正宗原味13A大陶罐,不是喊著要砍我頭的那個可以比得上的...

整本合約算下來,總計我得要被砍頭十次。十次?!連續的砍完黏合再繼續砍嗎?你們把我的脖子也當作陶片一樣可以一直切嗎? 你的手不會痠軟無力嗎?很冷靜的問著專業人士。嗯,如果你砍的很精準的話我只需要痛一次吧⋯⋯

那之後還可以活過來嗎?脖子應該會變短吧?我的脖子會不會之後就無法正常運作?你說他沒事,但畢竟那位大教授只被砍了一次吧⋯⋯

站在灰暗的樓層裡,力圖冷靜的思考自己到底有沒有辦法在被砍過十次頭之後還可以活下來,旁邊看來像是島民的人們開始摩拳擦掌的準備牽豬逮雞撈魚扛芋頭,就像是準備辦喜宴的狀況,鬧烘烘地走進走出,準備照相作證的島民媽媽笑笑地揚起手中的黑色相機。而我就在這揪結的心情裡強迫自己醒來。

親愛的陶片啊,請聽我說。我們算是不打不相識吧,這好歹也已經過了二十年了,你們對我的抱怨,不需要這麼深吧?我知道我把你們從可以與大地一同呼吸的空間中吵醒,硬生生的在一桶冷水中洗了個澡,又毫不憐息地在你們身上刺青畫符,塞給你們不屬於你們的名字。然後你們漂洋過海的來到據說是親戚的地盤,包裹在一層層的塑膠袋裡,關在恆溫恆溼的密閉空間,心戚戚地想念著三千年來的風、海,和沙。烏龜是不是繼續回來生蛋、海鷗家的孩子是不是還在吵架、隔一陣子就會回海灣繞繞的海豚日子過的怎麼樣了?這些牽掛,都因為我而成了你們永遠的遺憾。

你們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一次次被抓出來,拍照、擺姿勢、跟失落已久的「同胞」重新復合,但其實我也沒有問過你們是不是真的想要永遠在一起。一次次的閃光燈、手電筒、聚焦燈,一次次被拿在手上描繪、測量你們的身高體重,隨口評論著你們的身形怎樣、紋飾好不好看,當初做出你們來的人是不是kava喝醉了才把紋飾搞成這麼糟糕。

這樣還不夠慘。你們當中更可憐的是那些被我挑中了去進行切片和磨粉的弟兄姊妹們,被迫永遠失去了身上的一部份。那一小片成了厚度只有0.3mm的薄片,又切又磨的,還被固著在玻璃片上,用各樣的顯微鏡反複檢查,甚至電擊,被人看光光。另一部份則成了粉末,溶在酸裡面,再被人打著激光激發出去,屍骨無存。更別提那些因為製作過程失誤而倒楣到要被重切重磨的……..哦,我現在很能理解你們打量我脖子的眼光了,真的很抱歉啊!

別再說了…..

不過,相信我,我知道我龜毛,不想在資料沒有再三檢查過之前寫下甚麼東西。但雖然我文章寫得有點慢,你們的犧牲奉獻並不會是白費的。從切片看出來的分類,還要再對過化學分析的分類,找出其中吻合的部分,並且對互相衝突的部分做出解釋,這都是很花時間和腦力的工作,你們看看我累成豆花一樣的腦袋就應該知道情況有多慘烈了吧。那台十八萬美金訂製的、可以幫我確認在偏光顯微鏡底下無法分辨的礦物到底是哪一種的超昂貴儀器,居然在從機場到系館的路上被摔壞了,延誤做實驗和接下來比對樣本的時間,你們又怎麼忍心把這筆帳算在我的頭上呢? 每筆資料都要經過反覆檢查、跑統計、再回頭比對資料,修正之後再跑統計的過程,中間還要被無數其他真的不是我可以說不幹就不幹的事務打斷,這種生活真的不是人過的啊!

找出統計上有意義的模式之後,還得搭配上你們在各遺址出土的脈絡、找出當時社群的種種可能的社會組織、行為、生產與交易活動等等的線索加以討論調和,才能寫出有意義的文章來。這中間牽涉到多種假設、理論,和證據需要抽絲剝繭的理清楚,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時候,真的是頭殼抱著燒啊! 如果頭被你們砍掉了我研究就可以安然完成了的話,我頭就給你們砍好砍滿算啦!

再說,尊貴的陶器們,冤有頭債有主,要是你們覺得我研究做得不好不認真文章寫得太慢要砍我的頭,可不可以考慮先砍那些讓我寫評論寫到快吐血的文章作者們的頭哩?

被困在陶器中的精靈啊,別喊了,我已經眼花撩亂又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快告訴我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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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ain Scar-Little 陶器的反撲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6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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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妹 ,喜歡妳的文章 。最後一張陶器的精靈照片好美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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