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世界遺產地上的小廟
曾經在我的田野筆記裡,馬王廟是一個能與世界文化遺產A地對抗的中心,因為在當地村民的心中,小廟中的馬王爺相傳是A王朝末代帝王的兒子,世世代代守護著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也因此A地雖以重大考古遺址聞名於世,馬王廟更能喚醒村民們對這塊土地長時段的文化記憶與情感。
小廟之所以引起我的興趣,是因為我是一個有拜有保佑、什麼都信的人類學家,是因為小廟前幾個歷史悠久的碑文。民國二十八年的碑文是這樣寫的:
「五聖廟一座前有拜廈三間此廟不知創自何時古碑殘缺無從稽考年深日久
風雨侵蝕狀不可觀五聖者五尊神聖也其神最靈每及天旱祈雨時症求救誠
心禱之無不靈應寬一方之保障也近因廈宇頃塌不容布奠閤村善人不約而
集公議重修之舉謹將本社蓄資發作各種修理 用今春工程告竣而之頃塌
者金則翼然復起矣狀不可觀者煥然成新矣於是勒石紀念以垂不朽云。
清文童朱國基撰文
中華民國貳拾捌年夏曆桃月上旬穀旦」
小廟分別在1989跟1998年重修,1998年的重修立了幾座碑:
馬王爺的傳說
相传三千年前殷纣王平定四夷后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离都城去朝歌『今淇县城』兴休离宫别馆强令四夷纳贡八百诸侯进宝聚
天下能工巧匠在朝哥建豪华鹿台摘星台三宫六院设酒池肉林纳天下美女妲己朝朝宴乐夜夜欢歌尽享天下荣华富贵不问朝政社稷
民间疾苦奏章混淆亲奸辋远忠臣制炮烙造 盆荒淫暴虐无道摧残民众陷害忠良其子殷郊幼年接受国学教育睿智聪颖明断是非素
怀治国安邦平天下之雄心壮志不畏父权到父王面前为臣民请命驱除邪恶强国富民殷纣王不听劝阻反视子叛逆饭上逐出宫门贬回
故都养马殷郊蒙难于此悉心养马常于庶民荷锄使役防病治疾受到百姓爱戴人民亲切的称他为『马王爷』殷郊死后庶民百姓怀
念不已每到节令长到墓前祭祀后人为追念殷郊惩恶扬善为民解忧捐躯尽节遂修『马王庙』纪念
在這片面積龐大、考古遺跡為主的世界遺產地上,有十幾個村子,每個村都有一座小廟。村民們回憶,1980年代以前,馬王廟所屬村莊與周遭的四個村合為一個大村,當時香火鼎盛,雖然每個村子都有各自的小廟,但直到今日每逢重要節慶,即便已經分了生產大隊,幾個村子的人還是會一起出資在馬王廟辦廟會。有趣的是,各村委會的幹部一方面說這是迷信我們不鼓勵,一方面又說依循慣例還是年年出資辦廟會。雖然馬王廟以體積而言不算大,但每當我與不同村的村民們聊天,他們總會憑印象說A村的馬王廟是幾個村子中最大、儼然是地域的中心。譬如我到王村,我覺得從建築體積到佔地面積那廟才大,村委會的人回憶,王村的小廟在文革前是五倍大,而且在二十世紀上半曾經是學校(民國時期有「廟產興學」的政策),文革時期才縮小了廟的規模。
許多小廟的故事都是惠君媽告訴我的。惠君媽因為一家三口都在世界遺產地上發掘遺跡的考古隊工作,因此對於「號稱」在考古隊實習的我總是很熱心。當年我坐在廟前做田野的時候,她會幫我招呼廣場前的老人家坐下來一起聊天。馬王廟又稱五聖廟拜有土地爺、財爺、馬王爺、牛王爺、五道爺,每年農曆3月15日牛王爺壽辰,會一連舉辦三天唱戲為牛王爺祝壽,6月23日馬王爺的壽辰會有一天慶祝活動。2011年我剛好參加了小廟的牛王爺廟會,遇到一位幾年前被迫拆遷到他處的老婆婆。如同許多地方的情況,地方政府為「保護」世界遺產地,迫使許多村落拆遷到他方。婆婆回到小廟參加牛王爺一年一度的生日廟會,她潸然淚下,家拆了依然還是想走路回到小廟祭拜。
2016年在馬王爺的廟會遇見81歲的吕奶奶,她回憶大約三十多年前(1989年)重修被文革破壞的廟時,她和兩個爺爺為了監工在廟裡住了13天,她形容廟裡神像立好的那天要舉行慶祝活動,但是那天是陰天,他們怕不能按照計畫進行活動,跪下求馬王爺,結果真的沒有下雨,順利進行了活動,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下起大雨。
因為馬王爺靈驗,村民們有事,總會到小廟求事。惠君媽通常會在初一、十五,還有每逢三、六、九的日子,幫小廟開門。問她這樣守著廟門多久,她說已經好幾十年了。「那大隊還是村民有給你錢嗎?」我問。「哪有?!這些都是自願的。」她回答。因為我印象中台灣的廟裡總有很多「義工」,所以我一直相信惠君媽是自願來守著小廟這件事情。
直到今年暑假回到田野,經過小廟,照例我拱手行禮因為我是個什麼都拜的人類學家到哪都祈求研究順利。這天我注意到馬王爺的塑像換了,而且小廟前坐著一個陌生的面孔,一臉無奈,於是我們聊了起來。
這位年輕阿姨無奈地又不耐煩地說是馬王爺叫她來的。
「馬王爺怎麼叫你來呢?」我一臉狐疑。
「他就叫我來」,他說的很自然,彷彿馬王爺會說話是理所當然,又有一點無奈。
「是託夢嗎?」我試著要想解釋可能的情境。
「他叫你來,你能不來嗎?」,阿姨完全沒想要回答馬王爺如何叫她來這件事情。
「這就像是工作一樣」,她總結!然後她開始說如果有機會到工廠去工作,一個月賺一兩千塊,誰又會想來這裡。
因為年輕阿姨顯得對這份「工作」很不心甘情願,於是我問:「馬王爺叫你來(守廟)之前你會到小廟嗎?」
「不會,老人們才會來。」
相較於惠君媽和其他老奶奶們總是很熱心地跟我說小廟的事,這位阿姨不是太耐煩,還叫我自己去看碑文,「所有的事情碑文上都有寫啦」。後來阿姨問我時間,我說現在四點半,她說差不多了,她要下班了。
終於,初十五當天,我又在廟前看到惠君媽。問候之後惠君媽說因為有新的人來幫忙開門,她可以不用一直來。然後我趁機問,馬王爺也會跟你說話嗎?
會啊,我38歲那年開始來馬王廟,之前文革破四舊、立四新,就讓人把像打掉,這就成了倉庫,大隊的幹部在這裡放木頭。最開始這個廟,大家上班跟下田的時候,就會把小朋友放在廟裡,說讓馬王爺給看房子。
當時我在鄭振香(著名考古學家)下面跟著發掘婦好墓,工資都正常,某天正幹著活,突然大喊大叫,我瞪著一起幹活的何女,何女說你幹嘛瞪著我,我害怕,平時我倆關係不是很好嗎?但我由不得我自己,就瞪著她,就要何女找大隊,要重新打開這個廟,把裡面的東西騰掉。
後來人家告訴我是被馬王爺上體了。
何女去找大隊,幾個村裡的人知道就從考古遺址外博物館的大門巴著門瞧我。在確定那個人已經去找大隊後,我就正常幹活。我回家後,中午也不吃飯,下午不能幹活。當時村里支書跟會計的媳婦到家裡幫忙看著我,要我休息不要動。我在家躺著,不能幹活。他們說我有病,每天給我做一碗掛麵湯、兩個雞蛋。……俺娘家的人也來了,就說我有病,就去找管神的人來了。俺就不聽他,因為他不是正神,我說讓(其他村的)黃龍爺來。雖然(當時)我嘴上說不清、但我心裡能記著點。那時候還吊著門簾,把門簾放下來,我不瞧你們,第二天早上黃龍爺的弟子來了,我不知道怎樣就拽著那個人的手,說「老師好」,他(黃龍爺)就不好意思,後來就自己走了,我心裡有記著這個事情。由我這個事之後,廟裡的東西就騰開了,這不三月十五就唱著戲,群眾就越唱越有勁。那時我38歲。…….
惠君媽還回憶,在文革之前,村裡也有人守著小廟,之前也有人出現被附身,在裡面大哭大叫。我想著慧君媽因為馬王爺的託付從年輕時到今年已經守著小廟將近三十年,她說他現在六十了,正好可以退休。再看看接替管廟門的年輕阿姨一臉無奈地坐在旁邊玩手機,我突然有一點同情。
在這個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A地,到底重要的遺產是什麼呢?是考古遺址還是居民們信仰不疑的小廟、以及累積地方生活的空間呢?(幾年前小廟也曾經在地方政府的拆除計畫中)這問題這幾年在我田野期間常常思考,也常常心想著能為村民們做點什麼。但自從今年田野聽到年輕阿姨跟慧君媽的故事,現在經過小廟,作為一個什麼都信的人類學家我都低頭快速走過、更別提雙手合十拜一下,我深怕馬王爺有一天抓交替看上我這個對小廟歷史與村落充滿興趣的人類學家,叫我去守著小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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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粒王 佇立在世界遺產地上的小廟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6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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