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會遲疑的聆聽者
(2019年台大人類系小畢典致詞)
今年人類學系的畢業班同學在過去的四年,經過許多風波,克服許多紛擾,也跟著我們系一起度過三段悲傷的時刻,終於也來到了送走你們的日子。目睹你們的掙扎與成長,看過你們的歡笑與淚水,從徬徨到堅毅,從憤怒到理解,瘦了一圈、脫了一層,但你們的眼神比起從前更為深邃,你們的笑容比起以前更為內斂,讓我這個陪伴過你們的老傢伙,面對這場離別感覺格外的珍重。
去年我給畢業生的致詞是有關人類學的用處,做了很大的宣稱、很高的期許,回頭再讀那段文字,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其實,不像許多冠冕堂皇的學科,人類學是一門很謙遜的學門。我們吐槽龐大理論,解構中層理論,取笑裝模作樣的量化研究,鄙夷常識性的實證主義。但來到了經驗現場,面對實實在在的生命時,我們卻往往是個膽怯的學徒,強迫自己從無知出發。在面對差異的時候,不預先假定我們已經知道對錯或美醜,而是先試著揣摩別人的語言與行動,來感受別人所經歷到的世界。
這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很多念過幾本人類學著作的人,以為這不過就是所謂的「文化相對主義」或者田野工作的方法與技術,就是一種特殊的態度與倫理的養成。但我想要提醒大家的是這些說法也許都對,但也往往不僅僅是如此。我們的確要求人類學學生應當對還沒有理解的東西不做價值判斷,尊重與我們社會的道德標準不符的文化,但是沒有人要我們停留在這個相對性的位置。我們的前輩用文化相對主義來對抗種族主義與西方中心主義,他們堅持那些看來簡單與「野蠻」的文化也與複雜的工業文明具有
同等的價值,這個立場明顯的就是具有清楚的倫理判斷,他們用懷疑、擱置自己文化的價值為出發點,希望能一方面讓出更多的空間給別人的世界,另一方面挑戰任何人類普同性的宣稱。許多人以為這樣的立場就是一種懷疑論或者虛無論,但是事實上是我們連這樣的立場我們都不敢站也不會站,我們頂多採取的就是Geertz說的「反-反相對主義」(anti-anti-relativism)。既不會接受有所謂的普遍標準,但也不會接受所謂的毫無標準。而在這兩個立場之間,有情緒、情感、習慣、魔術、巫術、意象、感官、寂靜、無奈......等等,還有每天的日常生活。它們有時需要當事者清楚的表達或捍衛原則,但更多時候,隨著不同社會脈絡的需求而來的對、錯、真、假,就只是需要人們去承認與應對,共處與擺置。
換句話說,人們的確有些時候需要做原則性的道德抉擇,但大部分時間就是活在複雜的關係網絡中做各種細微的倫理斟酌,更有許多無法被清楚言說、表達與確認的情境,難以被分類與評斷。人類學的訓練只是希望你能挪開出自以為是的各種框框,讓不在框框內的生活步調與細節也有機會能被看見、被感受。
另一方面來說,在學校,我們也的確要同學至少透過田野實習去體驗一點做密集參與式的田野工作的感覺,我們也好像把田野工作當成是我們蒐集資料的方法。但是其實對人類學來說,田野工作不只是研究方法。我們也許帶著特定的問題到一個地點去作調查,但是不像大多數的社會科學方法,我們很少會先設計好問卷或社會調查格式然後透過訪談來取得是非或填空的答案。對我們來說,預先設定我們已經知道答案有多少可能,只是去確認不同的人會選擇落在統計的哪一端的答案,是無法令人接受的知識傲慢,也是扭曲與製造馴化的「訪談者」的治理技術。透過制式的、誘導式的問題,不斷的騷擾、持續的訓練一般人勾選已經預先被設定好的答案,讓毫無想像力的調查數字得以轉化為管理方便的民調、意見、統計與資料庫。透過被調查,群眾以為他的意見可以算數、可以當家作主,卻同時也被收編到各種安全的意見管道,成為無可奈何的選民或消費者。
人類學的田野工作不是去肯定我們的意見或理論,而是去參與、學習別人的能力、技術、概念與知識。我們透過觀察、請教與親身體驗別人的生活,讓自己與別人共同成長與延伸。這個學習的過程本身就有它存在的價值,不需要仰賴民族誌書寫來合法化它的意義,我們甚至可以說,民族誌只是人類學家在田野中成長的副產品。我們透過閱讀民族誌,來訓練自己如何去做田野?要注意甚麼?不是倒過來。但歸根究柢,你就是要學習一套去觀察、體驗與教育自己的成長方式。 突破自己既有的框框來學習與成長是田野工作的目的,也是人類學對我們的挑戰,這個挑戰超越民族誌與非民族誌,也把人類學的知識取得與一般人的學習界限模糊。就這點來說,人類學其實就是一種無止境的學習。
這就帶到了是我想要期許人類學系應屆同學的事:要有能力突破社會僵化的思考模式與自己慵懶的思維模式,就是要能試著成為開放的聆聽者以及謙虛的學徒;但同時弔詭的是,不要以為只要你有耐性、有同理心,就能達到溝通與理解,也不要以為知識一定可以透過翻譯來傳承。無論是在人類學的田野或者未來的工作職場,我們都必然需要與人相處,與人交往。你的前輩、坊間的人際溝通術的書籍,都會傳授你如何掌握人際關係、如何達成有效溝通的知識與技巧。我相信這些經驗傳承應該是難能可貴的生存之道,也是理解自己處境的學習指南。但我想要指出來的就是,人類學的訓練期待你的不只是這樣。你需要對那些可以被整理成系統與可以合理解釋的知識,保持警覺與距離;並且去發掘還沒有被納入可以被傳承的知識經驗,重新定義你的學習範圍。也許這些警覺與反思不會幫你贏得上司的信賴或同事的愛戴,但是卻能讓你真正的成長,讓你一直比別人早點感覺到即將來到的寒意。
願意開放自己、接受差異,會讓我們自然的就成為一個好的聆聽者,聆聽會沉澱出許多故事,也會訓練我們有能力敘述好聽的故事。但是做為一個敘說故事的人,要學習不要把聽來的故事說得太滿,也不要嘗試把每個故事都講的很有道理。精彩的故事固然能感動人心,但是無法說清楚的往往是故事中的圖像與意象,而繼續留在我們記憶、困擾我們的也正是這些難以溝通的。圖像的意義往往是曖昧不定,又跳躍掙脫。所以,每一個想要詮釋意象的嘗試,都會伴隨著不安的遲疑。但也就是這種殘餘的遲疑,值得我們繼續到田野、到生活中去聆聽故事。只有願意在現場聽、看、感受別人的故事,我們才會知道理解與溝通是多麼的虛幻與殘忍,我們如果願意為他人保留一點尊重與距離,也許所有的那些已經發生的,都還來得及轉圜。
恭喜你們終於畢業了! 也期望你們陪伴別人、幫助別人繼續一起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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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開世 做一個會遲疑的聆聽者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7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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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有道理。 可幾次念的文章。Reminds me of one of my favorite descriptions of the anthropologist, from Tom Kelley’s Ten Faces of Innovation: “The Anthropologist is rarely stationary. Rather, this is the person who ventures into the field to observe how people interact with products, services, and experiences in order to come up with new innovations. The Anthropologist is extremely good at reframing a problem in a new way, humanizing the scientific method to apply it to daily life. Anthropologists share such distinguishing characteristics as the wisdom to observe with a truly open mind; empathy; intuition; the ability to "see" things that have gone unnoticed; a tendency to keep running lists of innovative concepts worth emulating and problems that need solving; and a way of seeking inspiration in unusual pla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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