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家看表演
MAU舞團的《啣鏡之鳥》(Birds with Skymirrors) [PART ONE]
太平洋,自1521年葡萄牙探險家麥哲倫航行於其中時、有感於海面平靜而為之命名以來,它就成為北半球的殖民與冒險者嚮往的樂園。儘管太平洋海域浩瀚而深不可測,蔥鬱的小島、蔚藍的海洋、細白的沙灘上迎風搖曳的椰子樹,透過媒體不斷大力輸送已成為標準化的南海*意象。
然而你可以想像嗎:當有一天,太平洋不再蔚藍,細白的沙灘成為灰飛煙滅的墓園,而原本徜徉飛翔的海鳥,紛紛墜若於此,蜷縮著身軀掙扎蠕動至生命的終局?
這正是紐西蘭MAU舞團編舞家Lemi Ponifasio在《啣鏡之鳥》這支作品中所傳達的意象。在這支以太平洋為主要背景的作品中,所有有關南海的浪漫意象完全被顛覆,而是透過聽似遙遠但淒涼的海鳥鳴叫、傳統歌謠吟誦、背景人聲,和相對巨大而令人不安的空洞聲響,鋪陳出一場九十分鐘無中場休息的末世預言詩篇。
Lemi Ponifasio這位移居紐西蘭的薩摩亞籍酋長,毫不隱諱地以舞台為他的戰鬥位置。「MAU」一詞意為對事物真理的宣示、革命或轉化的努力。而他所急需對抗或轉化的現狀,正是攸關人類存亡的環境與生態惡化。居住於紐西蘭和太平洋島嶼,可以想像編舞家所面臨的地球暖化衝擊,不論是臭氧層的破壞或是海水上升,都以更快的速度步步進逼身處這個區域的人民。我回憶起去年在台灣曾經看到同為太平洋小島吉里巴斯(Kiribati) 的樂舞團體表演,在每場演出前,他們提醒觀眾的不是觀賞禮儀或歌舞意涵,而是舞者們所處的生存危機:吉里巴斯、或其他的太平洋小島、已漸次由世界地圖上消失。屆時,維繫這些樂舞的美麗傳統世界將不復存在。
Lemi Ponifasio敲響的這記警鐘,用的是獨特的舞台語言:融合了不同的大洋洲顯形文化元素,包括毛利人的創世神話--以天為父、以地為母--傳統歌謠吟唱、文身、毬舞 (Poi) 以及戰舞 (Haka)、薩摩亞傳統的手部動作、吉里巴斯的歌舞隊,和他獨樹一格的劇場語言:燈光、影像與肢體運用。舞台上一片冷冽,加上背景音樂,形成壟罩於空氣中的一股巨大深淵,然而當光束射向鋪滿細沙的地板上舞者細步移動的雙腳、或是緩慢延伸振臂的肢體時,觀眾很難不被那些身體所魅惑。Lemi Ponifasio自陳他當初選的是紐西蘭南島西岸莫阿那 (Moana) 低環礁區的住民演出,對這些人而言,氣候變遷不是預言,而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啣鏡之鳥》一作中關鍵的主題在於鳥,七隻啣著塑膠錄影帶的軍艦鳥彷彿天上七面閃爍的鏡子,「既是一幅美麗的景象、也是死亡之靈」,Lemi Ponifasio受到巨大衝擊而決定加以回應。鳥類在不同文化的生態系創世神話中,往往具有關鍵的地位:聖經中挪亞及家人在四十日洪水淹沒世界後,為其確認舊的世界已毀、新天新地已成的信者,正是啣著一片橄欖葉飛回的鴿子。在同為南島語族的台灣布農族神話中,凱比斯鳥 (紅嘴黑鵯) 則是為了對抗洪水承擔起為族人啣回火種的重任。不難想像當人類仰望天際,色彩繽紛、自由翱翔其中的鳥類,開創了多大的想像世界,它們既是信者,也是救贖的確記。然而,如果有一天,連自由翱翔的鳥類,都被人類所製造出無遠弗屆的垃圾套牢,這個世界還有救贖的可能嗎?舞作中,舞者模仿鳥類展翅的動作美到令人屏息,攫人眼目,而他們裸身蜷伏於地上的景象,則令人強烈地感到憐惜與不安。
不安,是的,或許只有當我們被攸關人類生存危機的不安攪擾到起而行,或許才能開展轉化的努力,啟動我們自己的MAU。
而我們已沒有太多時間。
*第一個為太平洋海域命名的是西班牙探險家Vasco Núñez de Balboa,他在1513年航行至此並稱之為南海 (Mar del Sur)。
(轉載並微幅修改自新舞台新舞風2012亞太新勢力節目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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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綺芳 人類學家看表演: MAU舞團的《啣鏡之鳥》(Birds with Skymirrors) [PART ONE]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35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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