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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原住民

世代之間

2020-06-15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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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因為舉辦暨大首次的原民週,因緣際會成為原青社指導老師,開始與原住民大學生有了近距離的接觸與互動;2014年,在原青社協助下,接下暨大原住民學士專班(簡稱原專班)主任一職,從此原住民青年成為最常佔據我腦海的課題與日常生活中最首要的關注。

我的原專班學生出生於1990年代,他們成長在一個強調多元文化且將原民文化視為台灣「本土特色」的政治氛圍中,當「原住民」是被鼓勵的抱負,甚至是必須的責任,不停地有人提醒、告訴他們傳承原民文化的重要性。相對於此,他們出生於60年代前後和我年齡相仿的父母,則有截然不同的經驗,被政府稱為「山胞」,被許多漢人喚作「山地人」或「番仔」,在求學、就業過程中遭受種種歧視和不公平對待,以致深陷所謂「污名化的認同」(stigmatized identity)之中。此外,那也是部落族人為了謀生開始大量外移的年代,人口外流加上大環境的不友善,造成部落文化不受重視以及嚴重的流失。

兩代之間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反轉,關鍵的轉折始於80年代中期。1984年「臺灣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成立,發起正名運動;1994年,「原住民」終於正名成功;1998年《原住民族教育法》通過;2005年《原住民族基本法》公告實施;2016年蔡英文總統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2017年《原住民族語言發展法》通過,明定原住民族語言為國家語言。

如今,原民文化不再像標本般只出現在人類學文獻或博物館裡,而是以各種形式如百花齊開般在台灣各地綻放,然而在此同時,主流社會對原住民的隔閡、誤解、歧視仍深。我的不少學生在求學期間仍舊因身為「原住民」遭受到同學甚至老師不同程度的歧視與傷害,大部分族人仍因求學、就業各種理由不得不離開原生部落,遠離母體文化。

究竟,在二十一世紀台灣,做個原住民(being Indigenous)意味著什麼?在「成為原住民」(becoming Indigenous)的過程中,這一代原住民青年又如何從不同世代的長輩身上獲得文化養分和連結,而後發展出屬於自己的美麗姿態?

黑黑谷的布農阿公阿嬤

去年五月因為布農朋友卜袞的介紹,認識了住在南投信義鄉雙龍部落後山黑黑谷的Laung阿公和Savung 阿嬤。這對平均約七十歲的老夫婦有著豐富的布農文化知識與技藝,尤其是Savung阿嬤所擁有的「十二杆」高超織布技巧,讓國內外不少人士都慕名前來訂製布農族男女禮服,或是向她學習傳統布農地織。一直希望原專班學生有機會向在地的部落長輩學習,這麼好的老師就在身邊自然不能錯過,和負責原專班織布課的心怡助教討論後,決定請到Savung 阿嬤來擔任108學年度第一學期織布課的業師。

原本安排這門課只是單純想讓學生向阿嬤學習布農族織布,卻收穫了意料之外的驚喜。學期結束後,同學們不只織出五彩繽紛的作品,還和阿公阿嬤培養了祖孫般的情誼。當初因為顧慮到交通安全問題,我們把織布課地點安排在地利國小,然而隨著幾位修課學生和兩位老人家的互動越來越多,他們自發地將課餘之外向阿公阿嬤學習的場域轉換到他們所住的黑黑谷,進而延伸出許多精彩的後續。

108學年度第一學期最後一堂織布課的成果展示

要到Laung阿公和Savung 阿嬤住的地方,學生的摩托車得先經過橫跨濁水溪的黑黑谷吊橋,然後再往裡騎好幾個彎路才能抵達。這兒是族人曾經住過的舊部落,還留有不少舊石板屋的遺跡,阿公阿嬤因喜歡這裡的環境,向其他族人買下土地,蓋了一棟石板屋在黑黑谷過著他們理想中的「傳統生活」。兩人開闢了茶園、菜圃,並飼養許多動物,包括羊、雞、鴨、火雞、兔子等,自己吃的全都自己養,也特別重視使用有機肥料,盡量無毒種植,不灑農藥。兩位老人家有個夢想,就是希望能在山上打造一個可以教授傳統布農文化的學校,傳授給年輕人五種技能:「建造石板屋」、「傳統織布」、「母語」、「藤編」、「有機肥農作」,而如今為這個夢想而努力的,除了阿公阿嬤以及支持他們的家人,還有我的幾位布農族學生。

在地利國小的織布課結束前,他們已經和阿公阿嬤說好了寒假要去黑黑谷幫忙蓋石板屋。暨大原專班成立六年以來有十幾次到部落出隊的紀錄,但這是第一次由學生主動發起、籌備,規劃所有行程的出隊。他們將活動命名為「打開黑黑谷的潘朵拉盒子-kalumaq」,並且在臉書上公開招募有興趣的暨大同學報名參加:

寒假開始囉!!!
有誰想讓自己的寒假充滿著滿滿的農味呢
想更認識布農族傳統石板屋怎麼製作的嗎!!!
跟著我們一起體驗農族的生活,將文化一塊一塊疊起來

〈活動簡介〉
黑黑谷是個優美的仙境,百年石板下壓著潘朵拉的盒子,利用六天五夜的文化體驗營,打開藏在盒子裡最古老的布農族。透過蓋石板屋、歌謠傳唱、製木杵等活動來加深對於布農族傳統文化,並重新找回自己對族群的認同,找回對土地的情感連結,文化傳承並非只是口號,而是要透過自己的手、腳去體驗,展開實際的行動,親身實踐文化,才能真正認識布農傳統生活文化。

這是一個六天五夜主題為蓋布農族石板屋的出隊活動,除了原資中心兩位原住民助理之外,有近二十位暨大同學參加,其中一位是社工系大四的漢人女生,一位是社工系的排灣+布農女孩,一位是公行系大一的漢人男生,其餘都來自原專班。每天早上阿公阿嬤帶著大家一起拌水泥、搬石頭、砌石牆,晚上阿嬤在屋裡教女生用薏苡和各色珠珠串項鍊,阿公在屋外火堆旁教男生唱傳統歌謠,然後唱著唱著很自然地就會有一群人進入邊烤火邊喝的狀態,好不熱鬧地聊到深夜。

在黑黑谷磨練、展現各項山上生活能力的學生們
黑黑谷的「夜生活」

為什麼是拌水泥、搬石頭、砌石牆?因為阿公阿嬤他們想蓋的是很大的兩層石板屋,下面一層樓是學織布、工藝的教室,第二層是睡覺的地方,得先打地基砌石牆才能開始蓋石板屋。除了白天很勞累的作粗工和晚上的串珠、歌謠學習外,在這幾天裡,蒐集柴火、採龍葵、抓雞殺雞、抓羊殺羊、處理山羊皮、生火烤肉、準備食材煮食等,也都是學生們各司所長分工合作完成的。我在活動第四天下午才加入,雖然只待了兩天兩夜,感受到學生們和阿公阿嬤越來越親密的互動,看到他們在山上生活的各種能力,忍不住在心中感嘆,這麼美好的世代傳承,是我在課堂上怎麼也給不了的。就如同原專班一位小大一Abis活動結束之後在臉書上的心得分享:

在這充滿歡笑與汗水的幾天裡,大家都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有人很會混水泥、有人很會舖平水泥、有人可以抬起巨石,每一位都是不可或缺的人。萬事起頭難,很高興能夠幫助阿公阿嬤起步這個偉大的夢想(30棟石板屋之第一面牆壁),本來以為我們要建的是最古老方式所堆砌起來的石板屋,但不是,我們在石縫中使用了現代的水泥,順著石頭的紋理和方向去堆砌一面好的牆壁。算是一種傳統與現代結合的工法,畢竟那棟未來教室未來可能會有三層樓,如果使用老祖先的方式蓋三層有可能會垮掉。

學長姐很厲害,能夠辦起深入部落跟著老人家相處跟老人家學習知識的活動也是不簡單,從學長跟阿公阿嬤的相處中看出有這個活動的原因,而我也想慢慢成為像學長姐的那種人,未來的我也要回到部落。

「完工」照(參見原民台報導

雖然最後活動結束時如Abis所言只完成了一座比人高的石牆,夢想的石板屋依舊還只是夢想,但透過這幾天的日夜相處,大家對阿公阿嬤以及黑黑谷的感情更加升溫。幾位住在信義鄉的布農族學生持續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和阿公阿嬤保持互動,而我,想要讓已經有織布基礎的學生能夠繼續和Savung 阿嬤學習,於是與心怡助教討論後,決定在108學年度第二學期利用兩次週末週日,以四天兩梯次的工作坊,讓有心想進階的學生住在黑黑谷裡學織布。頭兩天的織布工作坊安排在五月最後一個週末假日,我因人在阿里山無法前往,但從臉書照片上看到他們先在戶外一起整理場地,然後在搭好的簡易工寮裡,坐在藍白相間的塑膠布上繞線、織布,不時還有阿嬤養的雞走近身旁湊熱鬧。心怡助教說阿公阿嬤覺得很不好意思,讓學生在那麼克難的環境下學習,但這些畫面在我眼中卻是無與倫比的美麗。

第二梯次的織布工作坊安排在六月的第一個週末假日,第一天我和心怡、愛玲兩位助教中午忙完族語中心的結業式後正準備出發,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同一時間在黑黑谷的學生們也傳來訊息,說山上不只下大雨還突然停電。我們開著車往黑黑谷去,一路上與已經在那兒的原資中心助教家賢聯繫,他說下雨濕答答的加上停電,繼續留下來也無法織布,可能需要撤了;但是大家未完成的布還掛在地織機上,要離開的話是不是就得把所有的織布器具一起載下山,這也是個大工程 ‧‧‧ 就在撤與不撤難以抉擇之間,感謝主,電來了,雨也漸漸停了。

我們抵達不久後,寒假一起蓋石板屋但這回沒參加織布工作坊的原專二學生Ciang帶著家裡種的玉米當伴手禮,從信義鄉明德部落騎車來到黑黑谷找阿公阿嬤。那天下午,他和阿嬤討論著從家中帶來的傳統服上面的織紋圖樣,晚上幫阿公整理獵槍,隔天早上換阿公教他編織背重物的頭帶,我看著Ciang和阿公阿嬤的互動,以及那群一坐下就捨不得起身,專注地想要趕緊織完第一塊布或開始為第二塊布繞線的織男織女們,心裡想著,雖然阿公和阿嬤希望打造一個石板屋學校的理想尚未完成,但黑黑谷這裡早已經是我這些學生們學習傳統文化的「布農學校」了。

除了Ciang,原專班大三學生Ibi 的父母也帶著自己種的兩大袋紅肉李和番茄出現在黑黑谷,因為兒子和阿公阿嬤感情特別好,這已經是他們這半年來第三次來到這兒。Ibi專注地繼續織布,我和他爸媽在一旁聊天,媽媽說,以前有看過家裡的長輩像這樣織布,但沒機會學。「那織布機有留下來嗎?」我問。「當年沒有人在學這個,所以就丟掉了啊 ‧‧‧」她回答。

我理解地點點頭,Ibi媽媽大我一歲,在我們成長的那個年代,母語是在學校被禁止說出口的「方言」,「中華文化」之外的文化都不值得學習或傳承,甚至被認為是落伍的傳統應該丟棄。所幸,現在時代氛圍完全不一樣了,而上一代「被迫」流失的文化也因此成了下一代的追尋、責任與想望 ‧‧‧

Ibi和他的「布農團 」—東古沙飛青ngaan

Ibi 的父親專注地凝視著兒子織布

和阿嬤學織布的這些學生之中,Ibi的進度最快也是目前唯一已經學會一竿六種不同圖案,並且進階到第二竿的一位。之所以技藝超群,不僅是因為畢業於竹山高中設計科的他有著一雙巧手,更關鍵的原因是Ibi 花了許多的心力和課餘時間投注在織布中。平日走進人文學院二樓的原專班辦公室,可以瞧見Ibi的織布機就擺在靠沙發後背的地板上,或是直接看到他正在織布的身影,而大家沒看見的是,Ibi時常在所有人下班後留在安靜的系辦裡,一個人專心地織布織到深夜。

除了非常投入並認真地想要傳承阿嬤的織布技藝之外,Ibi也是這群學生裡和黑黑谷阿公阿嬤感情最深厚的,三不五時有事沒事就騎摩托車來黑黑谷找兩個老人家聊天。他告訴我阿嬤有個已經去世的兒子也叫Ibi,因此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因為和阿公阿嬤有著頻繁且密切的互動,寒假的蓋石板屋體驗和剛結束的織布工作坊,從籌劃到實際執行的過程中,Ibi都扮演了最關鍵的角色,也就是作為我們和兩位長輩之間溝通的橋樑。

Ibi 的母親是望鄉部落的布農族,父親則是在和社長大的客家人。知道Ibi只有一半的原住民血統時我有些驚訝,因為舉止言語很部落、提起文化很有自信的他,和我「刻板印象」中一半一半的原住民不太一樣。Ibi說因為爸爸真的很愛媽媽,結婚後沒留在和社和奶奶住,而是搬進部落住在外公給媽媽的土地上。Ibi從小就認為自己是布農族人,加上家後面就是老人日託中心和長輩的接觸多,對布農文化有強烈的認同感,甚至曾經不想承認自己身上有一半的客家血統,直到高中後,才願意跟著父親回新竹老家,瞭解自己這部分的根源。

傳統上布農族男生是不能織布的,我問Ibi,家人和部落族人怎麼看他學織布這件事,他說:「我爸媽一向都很支持我想做的事,我說在織布,爸爸就給我錢去買線,我現在用的織布箱和工具,也是我畫好之後,哥哥幫我做的。」那部落的人怎麼看呢?Ibi說,因為部落裡目前已經沒有人會織布了,因此族人知道他在學織布都鼓勵他好好學。

就在上學期開始上布農織布課不久,Ibi和班上幾位布農族同學一起創立了暱稱為「布農團」的暨南大學布農族自主學生會-「東古沙飛青—ngaan」,由首先提出這個想法的他擔任會長。為什麼想要成立布農團呢?Ibi表示,自己很想要做與文化相關的事,但學校的課程學不到很多,又沒辦法實做,倒不如成立一個組織自己去做。

布農團於去年十月在卡度部落族人長輩協助殺豬的祝福和見證下成立,正式名稱為「東古沙飛青—nggan」。「東古沙飛」是玉山之布農語的中文音譯, “ngaan” 在布農語中則同時是「名字」以及嬰兒祭給新生兒配戴的項鍊中用來驅邪的植物「石菖蒲」。作為自主成立的學生組織,布農團有非常強大的文化動力,前面提到幫阿公阿嬤蓋石板屋的「打開黑黑谷的潘朵拉盒子—kalumaq」活動,就是由布農團一手策劃、舉辦。

布農團的另外三位重要幹部Vava、Husung、Umas,分別來自信義鄉的望鄉、羅娜和新鄉部落,和團長Ibi一樣是原專班大三的學生。2017年十一月,他們三個人才進入大學兩個月,就和我、Habo助教以及其他四位布農族學生一起到台東參加東布青舉辦的第二屆「布農族PALIHANSIAP知道論壇」。那是非常難忘且美好的一次經驗,論壇結束後我們仍熱血沸騰,於是帶著晚上烤豬分到的肋排,回到民宿裡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同時暢快地聊文化。雖然我因不勝酒力無法撐到最後,但印象很深刻的是,他們不斷不斷在聊布農族有關大小氏族的分類、親疏關係、禁忌,以及傳說等等。

經過那次在我們心中都激起不小文化漣漪的東布青論壇之後,他們三人又陸續參與了不少原專班或原資中心所辦的文化活動。Husung是我前年暑假帶學生到羅娜出隊時的在地總召,原青社為準備第十屆原民週晚會表演特地前往羅娜向族人學習傳統布農古調時,他也扮演了重要的橋樑角色。而Vava和Umas因為在原資中心擔任小助理和工讀生的緣故,又和我一起參加了好幾個跟著原住民獵人一起上山的山林活動,以及去年東布青來到南投卡度部落辦理的文化營隊。

Umas告訴我,這些經歷一方面增強了他的文化意識,同時也讓他一再問自己,參加了這麼多別人辦的活動之後,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從大一時他就有一個願望,希望能夠回到山上的舊部落,這種子一直放在心中慢慢地發芽,直到去年年底參加原資中心舉辦的鄭安睎老師《消逝的中之線—探尋布農巒郡舊社》新書發表會時,因緣際會下接受一位望鄉部落哥哥Nieqo的邀約,在隔年一月跟著他一起上山,前往Soqluman家族的Pistibuan 舊社。

這次的舊社之行後,Umas在臉書上這樣寫著:

當我沿路走來,就學習如何與大自然共存及學習,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渺小,當我覺得懼怕時,就對自己說:在這旅程中你並不是一人,因為你的背後有madadainaz在背後扶著你,就因為這一句,我才得已繼續向前走,很奇妙的事情是當我們抵達家屋時,有一種感覺就像長輩在家裡等待孩子歸家的樣子,孩子你終於回家看我們,歡迎回家,當時的我情緒差點控制不住,而我深深相信這是madadainaz在向我說話,這對我來說不是單純的尋根,而是重新與他們重新連結的開始。

今年二月,Umas再度和Nieqo一起上山探查Qanitun舊社,這趟行程有更多的布農長輩同行:

陪同隨行的六位長輩,各個身懷絕技,有的會拉laktu 有的是名符其實的獵人,這些不禁讓我想起這些智慧,並不是在教室裡可以學習到的,學習環境很重要,當長輩們在絡繹不絕的介紹地名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想哭,因為如果不親身走過這些地方,誰還會記得自己的根在哪裡,願身為布農族青年的你們,能夠承擔起回家的責任。

Umas說他的阿公今年67歲,還時常會上山打獵,過去他從來沒有跟著上山過或和阿公討論山上的事,不過在這幾次的探查舊社行程之後,他開始向阿公詢問自己Manqoqo家族的舊部落位置。「那有打算跟著阿公上山打獵嗎?」我問。Umas笑著說:「不要,怕被罵很笨,怕阿公把我一個人丟在山裡面,我對打獵還是有點怕怕的 ‧‧‧」。雖然對於打獵還有些心理障礙,但Umas對傳統籐編很有興趣,今年初開始,已經跟著阿公到後山採藤兩三次,也學著如何處理採回來的藤以及削藤,但還沒學到如何編織。Umas笑說:「我覺得阿公是故意在磨我,永遠說藤還採得不夠多,藤削的還不夠薄 ‧‧‧」

Umas希望在畢業之前可以完成回到自己Manqoqo家族舊部落的願望,也已經開始和家族的長輩、哥哥們在討論之中。此外,他打算先把自己家族的系譜弄出來,作好系統,回家的時候才可以對的上不會搞錯。「主任,你不覺得這很像連線的感覺,很特別嗎?」Umas說。

Umas和帶著他一起上山的Nieqo在暨大原保地分享尋訪舊社的心情

「時倆」:布農團的林班歌音樂劇

海報正中間是「時倆」的男主角之一:原專大一的Abis

今年五月,布農團在暨大第十二屆原民週晚會上演出了一個讓大家都非常驚艷的布農音樂劇,以歌唱為主,戲劇為輔,描寫戀人如何在林班時的那個年代藉著歌聲傳達對彼此的思念之情,劇名取為「時倆」,「時」指林班的日子,「倆」指戀人,同時也以「時倆」呼應這屆是第「十二」屆的原民週。

為什麼會選擇和他們這個世代距離遙遠的林班生活和林班歌作為演出的主題?因為寫這篇文章,我特地找時間訪談了製作「時倆」這齣布農音樂劇的兩個關鍵人物,團長Ibi 和另一位幹部--來自羅娜部落的布農女孩Ngavan。Ibi說,確定要在今年原民週晚會表演後,布農團幹部群在例行會議上討論要表演的內容,因為之前他們大多已經參與過第十屆晚會的傳統布農古調演出,希望這次可以有比較創新、不一樣的表演,後來想到在黑黑谷蓋石板屋那幾天晚上阿公有唱好幾首林班歌,還講了一些相關的故事,就決定以林班歌做為表演主題。「而且,主任妳不覺得那幾天我們大家早上一起工作,晚上一起烤火、喝酒、唱歌,非常像在林班的生活嗎?」Ibi說。

確定以林班歌為主題後,他們開始蒐集相關資料以及更多可以放進表演的歌曲,Ibi主要負責把中文的劇本翻譯成布農語,然後找布農語老師全正文校長幫忙修改,Ngavan則負責編劇,看如何安排情節以及選用哪些歌曲比較恰當。Ngavan說過去的她曾經連自己的名字都會拼錯,一直把「我是原住民」掛在嘴邊,卻對自己文化非常陌生,直到高中參加原青社才開始接觸所謂的原住民文化,但仍非常有限。布農團成立時Ibi邀她加入,一開始Ngavan懷疑自己能對這個團體有所幫助,但Ibi告訴她,就是不瞭解文化才要來參加啊。這次透過編這齣音樂劇,讓她瞭解到所謂的林班歌以及當時的時代背景,覺得有很大的收穫。

「時倆」這齣劇有兩對男女主角,其中一位男主角是大一的Abis。他的老家在仁愛鄉的卡度部落,但從小在桃園長大,是所謂的「都市原住民」,過去奶奶住在部落時一年還會回部落幾次,後來奶奶搬到埔里,他和部落的聯繫就更少了。Abis被推選為「時倆」的男主角後,發現Ibi在全正文校長協助下完成的母語腳本是採用巒社群的語言,和他所屬的卓社群語有不小的差異,於是回家向父親以及奶奶請教,在兩位長輩的協助下把他的台詞全部轉換為卓群的版本。

雖然才進入暨大不到一年,Abis因緣際會地連著參加了幾個原專班和部落組織辦的大活動,其中影響他最大的就是和大二學長Ciang在寒假一起成為「內本鹿18年返家青年游擊隊」的成員,長達十多天在山裡的生活,讓他的布農文化意識與族群認同瞬間增長許多。

就在這個月初,經過選舉之後,Abis成為第二屆布農團的團長,我期待新一屆幹部如同前一屆的學長姐一樣,以自主學習、展現文化的態度持續給我帶來更多的驚喜。

結語:未完待續

這篇文章的主標題「成為原住民」和寫作之初始概念來自《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一書的啟發。作者James Clifford認為,在當今這樣「既扎根又流動的銜接性原民世界裡」,所謂的「原民性」必然是「大於地方性」(more than local pattern)的。然而,大於地方性並不意味要犧牲對土地的依戀,Clifford強調,對於所謂的「原住民」(indigenous peoples)來說,與家園和親屬的聯繫是基本的,移動可以視作是家園的擴大,但必須和一塊土地保持持續關係。

究竟,在二十一世紀台灣,成為原住民(becoming Indigenous)意味著什麼?在暨大原專班的整體規劃中,原住民課程是非常重要的部分,除了原住民史、原住民社會與文化、當代原住民議題、各族族語等必修課之外,還有不少的原住民領域選修課。然而,單單靠這些課程並無法讓所謂的「文化」和學生之身、心產生深刻的連結,因為和部落家園或族人的牽繫若只是想像、呼喊或書寫出來的,可能很浪漫,卻往往蒼白無力,難以抵擋外界的審視以及自我內心的懷疑,也難以產生真正的力量。

因此我文中提到的這些學生們很幸運,因為與黑黑谷阿公阿嬤的互動以及在布農團裡同儕間的相互激盪,讓他們重新建構或更強化了自己與家族長輩以及土地的連結。儘管路途遙遠,或許目標也還不明確,但我相信這將會是他們在「成為原住民」和「成為布農族」的旅程上,非常珍貴且重要的知識泉源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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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韻芳 成為原住民:世代之間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8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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