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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冰

2022-08-29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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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島夏天,吃冰是大事。從7-11便利店的冰棒,到永康街300台幣的芒果冰,在小攤子上喝一碗冰豆花,還是手搖店隊伍裡的少冰半糖加奶蓋不加珍珠,每個人在冰這件事上都是花豆綠豆、各有所愛。五體皆熱的炎炎夏日,一口冰菓室的剉冰下肚,芋圓涼圓,涼了腸腹,也舒緩了鎮日煩躁。

但細想,冰這個東西,不就是水體的某個狀態?一口冰進到動物的嘴巴裡,和這個生物體產生了溫度和濕度接觸,體內的熱將冰融化為水,混合著糖而與其他微生物以液體的型態流入食道,再通過身體的黏膜,進入細胞,化為肉體的一部分。經過一段時間,有些水分會以蒸汽或液體的形式,排出這個身體。這些水分或被太陽蒸發,或流入化糞池,進入水溝,在水溝裡遇見了水草、苔蘚、與鱔魚或鰻魚,再通過城市的淨水設施,流經河海交界的人工濕地,隨著往返鹹淡水的魚類  (例如每年迴游於淡水河口、台灣海峽、與長江沿岸的烏魚),在河流與海洋之間來來去去。

那些隨著冰進入你我的水分,有些持續留存在人身體裡,直到肉身死亡,水分在土葬的過程裡回歸土壤,滲入其他的生物體,由這些植物、動物、以及真菌類的身體作為途徑,繼續水體與世界的種種親密關係。假使你選擇火葬,則肉身的水份會被火與熱蒸發,再度往天際線,緩緩散去。很大程度上,生死也不過是一個水體的轉變過程?在這多種多樣的轉變當中,水體以各種型態,連結了我們的生命和世界當中的種種生命,顯現的正是生態學者林益仁引用了人類學家Deborah Rose多物種倫理哲思,所說的,「物物相關 (everything is connected to everything else)」。

水在物質上的各種體現,連結了作為哺乳類動物的人,與世界上其他物種間,難分難解的共生關係。有關水體這件事,現象學者 Astrida Neimanis 在Bodies of Water: Posthuman Feminist Phenomenology (2017)一書裡,向讀者緩緩敘說了這許多我們身處其中,但卻缺乏足夠認識的潮濕生物關聯。這些關聯包括生物演化學者們,所討論的鯨魚和海豚,這些海洋哺乳動物的生物演化史。在漫長的幾億年時間裡,鯨豚是怎麼離開了海洋,上岸到陸地,而最終又回到海洋去了呢?生物演化史學者對於鯨豚化石的研究,描繪出了這一個重返海洋的曲折的歷經:大約在四億年前,我們的生物祖先,離開了海洋,踏上陸地,成為水陸兩棲; 然後大約在三億年前,一群兩棲動物為了適應陸地的生活,身體開始了卵生與哺乳類的身體轉變。但在同時,有一群脊椎動物又再度地回到了海洋去,其中的有些動物演化成了像是企鵝和海獅,遊走於陸地與海洋; 有些則在整個身體結構和呼吸結構上,重新適應水體密度極大的海洋,而成為了鯨豚這些生活在海洋裡的哺乳類。

受到Astrida Neimanis 這位哲學家啟發,2022年間,在台灣,幾位關心水體書寫與人類世藝術的當代藝術工作者,環繞著Bodies of Water此書,開始了翻譯與校對的合作讀書會,期間並且回到「藝術合作」這個核心,在吳虹霏所策展的「作浪 (Tides in the Body)」藝術展覽裡,以「引用工作坊」的形式,繼續各種知識、當代藝術、與水生命的滲透連結。獨立翻譯者吳礽喻不僅以一己之力,完成了這整本書的翻譯,也與獨立策展人徐詩雨和吳虹霏以兩週一次的翻譯校對馬拉松,合力將Astrida Neimanis 的細緻哲思,落地轉譯到台島與世界的種種日常連結。我在這個讀書會的中期,也加入了由鳳甲博物館館長葉佳蓉與徐詩雨共同籌辦的相關讀書會,與關心潮濕連結的這幾位朋友持續探索在台島落地的潮濕水體,能是什麼樣貌。

近幾年,潮濕連結也成為了幾位專精新物質論人類學家的研究重心。人類學家Stefan Helmreich在他的水下民族誌 Alien Ocean: Anthropological Voyages in Microbial Seas (2009) ,結合了新物質論、多物種民族誌、感官人類學、與科技與技術研究(STS)的取向。田野期間,他與海洋生物學家和海洋微生物學家合作,跨越了人文與生物科學的學科疆界,探索人與各種生物間的潮濕連結。書裡的幾個章節,描寫了聲響是怎麼構成了海洋的重要感知模式、而微生物則是地球生態健康最為關鍵的非人(nonhuman) 生物。例如在海底,聽覺的重要性遠遠超越視覺,因為在漆黑一片的海底裡視覺往往不管用; 不管是潛水艇或是海洋生物,仰賴的是聲響震動,來作為彼此溝通和互動的主要形式。抗拒整個自然浪漫主義的消費風潮,Helmreich的民族誌研究不避諱環境主義者、原住民、聯合國,海洋國族國家,以及科學家們彼此間的不同調。在政治經濟學的面相上,本書更討論搭著海洋生物學熱潮,所衍伸出的藍海資本主義。人類學家不怕麻煩,細緻地以民族誌的不妥協深描,去持續地挑戰啟蒙思想裡僵固的「文化vs自然」、「心智 vs身體」二分論,重構我們與世界間的「物物相關」,體現在我們與生物世界的潮濕關聯裡,到底「生命」意味為何的這個問題。我們在地球上的生命,如同微生物學家描述的,起源於風起雲湧的海水當中,更準確地說是起源於海水裡一整群被稱為是 ”古箘(Archaea)” 的微生物。它們存活於海底高壓、高溫、佈滿著硫酸的火山岩脈之中,很大程度上向我們彰顯了生命的極限究竟在哪裡。[1]

如同Helmreich 在田野中遭遇的海洋微生物學家Ed Delong 所說,我們所認識的地球、這個行星,它正確的名稱其實應該是海洋; 或說,地球(earth)本身就「應該被稱為是生命抑或是海洋生命 (“Earth is a misnomer. The planet should be called Ocean – or maybe it should be called Life or even Ocean Life”) [2]. 人類學家將我們對地球的存有認識,重新聚焦回到海洋與水的這個研究方向,不僅與海洋微生物學家、生物演化學家、以及現象學家共享的潮濕存有論轉向,有相當的呼應。這樣認為「地球更正確的說是個海球」的研究方向,近年來,也以潮濕存有論(wet ontology)的論述與研究,同時在地理學界,開始出現了滲透與延展。

更重要的,假使我們能夠離開人類中心的泥沼,去認識到地球這個星球,事實上仰賴著眾多「物物相關」的生命而維持下去,則我們可以貼近這個充滿海洋的地球,事實上仰賴的是這些微生物確保海洋的健康。當代多物種人類學有關「多於人 (more than human)」的研究,希望能看到和聽到的,就是這樣的面相。我從2022年間,便在「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LAB」下的CREATORS 計畫裡,以「海水遇場:島嶼潮濕美學」為題,與三位臺灣當代年輕藝術家吳梓安、郭俞平、以及陳呈毓合作,嘗試以藝術和人類學合作的形式,貼近台島的潮濕物物相關。這個藝術計劃起源於我這兩年有關「濕市場 wet market」的研究,田野過程裡的訪談,帶著我進入了雙連市場,也跟著雙連菜市場專賣連社子島無農藥蔬菜的謝伯伯,回到了他菜園所在地的社子島,帶著我踏回這個台北盆地北端、河海交界的潮濕地帶。在C-LAB 這個藝術計畫中,我們實驗性地嘗試了人類學與當代藝術的碰撞與啟發。藝術計劃裡的實驗影像藝術家吳梓安,開始從台灣廟宇雕飾裡會出現的「半人半水生生物」形象,發展出他的蚌殼錄像,並將蚌殼精這種台島經典形象,融入他獨一無二的前衛影像作品。藝術家郭俞平則是取材田間泥土,並以陶土沈澱雜質的技術裝置,來探問泥水、植物、與人共在的過程。在她沈澱田裡泥土的裝置裡,讓我們看到了在專業雕塑陶土裡往往已經被去除掉的植物纖維,而這些所謂的「雜質」,其實是諸多已逝去的植物與小生物的生命; 在「泥土到陶土」的煉製過程裡,透過沈澱與除濕技術而被排除的「雜質」,事實上揭示的是在水與土之間、生死之間的潮濕多物種連結。跨媒材藝術家陳呈毓,則是以他一慣的獨特雕塑作品、穿越了各種阻擋我們接觸潮濕的空間結界,更實驗性地展現了泥水、溫度、思緒和裂縫共在的雕塑物質性。幾個月間,我們在社子島、關渡、五股溼地與獅子頭隘口的田野過程裡,也與獨立水下錄音研究者Ilmari Koria合作,進行了淡水河沿岸的水下錄音。在Ilmari Koria 所錄製的河流聲響中,妳可以聽見噗嚕噗嚕的水泡聲,游魚動態、以及因著水這種密度極大的介質而加快聲響傳導的蝦蟹拍打聲。這個夏天我們在獅子頭隘口所錄製的水下聲響,還交雜著河邊廟宇的念佛機聲音,水下的蝦蟹們,也跟著南無阿彌陀佛起來。

與此同時,幾位台灣年輕藝術家,也在新媒介論的面向上延展了我們對「多於人」世界樣貌的具體認識。像是陳米靖即將於臺灣國立美術館展出的2022臺灣雙年展作品「黏菌、爛泥與原初(Slime Mold, Ooze, and the Primordial)」作品,即以黏菌變形體同為原生質(Protoplast)作為媒介與想像的起點,探詢生命與宇宙的原初。作為關切潮濕存有論的人類學家,我忍不住的與這幾位對生命黏稠性充滿好奇的藝術工作者持續對話。在一次的談話中,陳米靖提到黏菌又分成原生質體黏菌(plasmodial slime molds)與細胞質體黏菌(cellular slime molds),而她年底的台灣雙年展的這個作品裡,則是以肉眼即可見之原生貭體黏菌(plasmodial slime molds)中的多頭絨泡菌(Physarum polycephalum)為主體。專職新媒體藝術的姚睿蘭,近期以遠古生物「鱟」為題進行的創作調研,聚焦在疫苗研發當中使用鱟血蛋白延展藝術計畫。沿著血液去追溯海洋生物的藍色血銅是怎麼進入台島的生物科技烏托邦主義,再進入人的身體裡,潮濕構成了你我,你我身體內外、種種動態的生命關聯。

讓這個物物關聯的世界走進來,讓自己走出人類中心與自我中心的困局。或許下次去雪王吃冰時,潮濕接觸裡的靈光一現,也可以帶著你和我,重返水球去。

 

[1] Ed Delong quoted by Stephan Helmreich. 2009. Alien Ocean: Anthropological Voyages in Microbial Seas, pp. 1.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 Ibid.,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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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ㄧ誼 吃冰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9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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