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庫拉庫溪山區的一顆完美卵石
2017年的十月份,我代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來到拉庫拉庫溪流域進行調查。這個區域三面環山,西邊是以秀姑巒山為首的中央山脈主稜,而北與南分別為馬博拉斯山與新康山的東西向稜線。源自秀姑巒山,拉庫拉庫溪納入米亞桑溪、馬霍拉斯溪、馬嘎次托溪、塔洛木溪、闊闊斯溪、依霍霍爾溪與黃麻溪,向東直奔,在花東縱谷平原的邊緣處,與秀姑巒溪匯流。
這個總面積約400平方公里的山區,是布農族的傳統領域。十八世紀時,布農族的巒社與郡社群翻越中央山脈,移居至拉庫拉庫溪。經過多年的發展,他們逐漸擴散,成為這個區域的主人。然而在1930年代中期,由於受到日本人的威脅利誘,布農族人不得已離開他們的祖居地,到淺山地區過定區。而他們過往在山上建立的家屋與生活圈。在廢棄多年的情況下,只剩下斷垣殘壁供我們憑弔。
為了要深入瞭解布農族過去在山上的生活,史語所與在地人士組成團隊,在拉庫拉庫溪南岸的佳心部落周遭範圍進行系統性調查。六個調查員區分為六條路線,各以二十五公尺間隔,手持GPS與指北針,在蔥鬱的森林以東西或南北向穿梭,目標是踏遍這個2公里x 2公里的研究區域。藉由這種「地毯式」的搜索,我們想知道的是布農族人在聚落以外的足跡,如耕地或獵場的各種面相。以二十五公尺為間隔的穿越線,反映了我們的研究尺度,是希望能發現並記錄各種布農族人的砌石遺構。至於遺物,本在蕨類密布的暖溫帶闊葉林中,就不太容易被發現,也不是本次調查關注的重點。
然而,在調查的過程中,我卻發現了一顆令人魂牽夢縈的石頭。那是在登山步道4K處北面的山坡。身為領隊,我游移於各調查員的穿越線間,以無線電調整大家的行進速度。當時,不在道路也不在布農族遺構周邊,就在某個雜草叢生之處,我發現了那個非凡的石頭。倘若仔細觀察,這顆石頭其實沒有具備定義為石器的特徵——製作痕跡或使用痕跡。可以這麼說,它就是一顆未經任何人工雕琢的卵石,跟千千萬萬顆,很多地方可見的原石一樣。那這個手掌大小,像大一點的雞蛋般完美的橢圓體的非凡之處在哪裡呢?
恩,這種卵石雖然看似俯拾即是,但其實是要在平原河流下游處,甚至到出海口才會出現。換言之,這種石頭對我們來說雖然常見,但它不屬於拉庫拉庫與黃麻溪交會處,海拔800多公尺的山上。我們在做考古學分析時,常常思考物品的脈絡,也就是標本的物理性質與其出現的位置,這幫助我們考察過去的社會與文化。
這單一石頭的脈絡,也許無法提供太多考古學的詮釋,但也足以讓我們想像,是不是百年前的某位布農族人,因緣際會地來到秀姑巒溪下游或出海口,將這個對她來說少見的石頭帶回山上。我們永遠不知道到底發生甚麼事,但可以確定的是,當這顆石頭直接或間接被帶回拉庫拉庫溪流域,海拔800多公尺的部落周遭時,它就被賦予了新的意義。人去樓空的多年後,這顆被棄置於山區某處的石頭,竟然又被考古學家在極為罕見的情況下撿起(因為不是遺構附近,真的是胡亂走到的地方)。它又被給予了新的意義——考古學標本。
2017年時,我很興奮的用無線電跟其他調查員分享這個隨機地發現,但在旁邊沒有人的情況下,我在觀察了一下後,就把石頭放回原地,沒有留下任何照片。離開幾分鐘我就後悔了,「疑?這顆石頭好像考古學物質文化討論中很好的範例!」遺憾的是,僅數分鐘之遙,這顆完美的卵石已經消失在荒煙漫草中,我懷疑會有人再次發現它。
這幾年來,坦白說,我還真的好幾次想到它或是跟別人提到它,不過沒圖沒真相,心中滿是遺憾。也許是上天收到了我的祈求,我竟然又一次地跟此類石頭結緣。2020年的六月份,中研院與布農族人組成的團隊來到了拉庫拉庫溪北岸的阿桑來戛部落進行調查。在行程的第六天,我們準備離開待了好幾天的營地/工作站——阿桑來戛駐在所遺址。在完成工作的形況下,大家抱持著輕鬆的心情收拾行囊,拍紀念照,準備要回家。在邊打包邊聊天的情況下,竟然讓我在地上瞄到了這另外一顆,看似平平無奇,卻令人魂牽夢縈的完美卵石。拿起來仔細端詳,真的是一顆未經人工雕琢,有著完美橢圓形體的石頭。
「原來南岸北岸都有啊?它又是怎麼來的呢?下次還會在哪個部落看到呢?」我不追求答案,只在開心之餘,留下了珍貴的紀念照。我將它置放回原處。這次可以說聲後會有期了,下次阿桑來戛調查時再見!倘若之後有讀者要拜訪阿桑來戛駐在所,不妨在上階梯抵達遺構平台後往右轉,看看靠牆處有沒有這顆別具意義的石頭,照張照,放回原地,恭喜你/妳,成為這顆石頭生命史的一部份了(不過也只有自己知道就是了)。哎,考古學家的快樂,往往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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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玠甫 拉庫拉庫溪山區的一顆完美卵石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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