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老家」的一些民族誌片段
前些時候,在一次與北醫人社院院長的談話中,他問我:「何不申請去國外研究機構的學術研究假?」我沒有思索太多,當下回答:「我現在住基隆老家的感覺,就好像在國外的陌生地方一樣ㄟ!」真的嗎?老家所在的基隆正濱漁港,可以跟我年初去研究考察的加拿大西岸的Victoria Island(維多利亞島)相比嗎?我跟院長解釋,兩者當然無法相比,但我想說的是一種人在異鄉的感覺似乎是類似的。我想他要我去申請國外研究假,無非是找一個可以讓自己脫離目前俗務,真正安靜沈澱下來的地方寫作。而我的回答是,好像基隆老家是一個答案。
是的,我十九歲全家就已搬離基隆,一直到去年我開始協助老爸整理位於基隆正濱漁港旁的老家。在整修前,它已經破落的像是鬼屋一般,以前的租戶告訴鄰居說連進廁所都要撐雨傘。今年夏天,我自己先搬回來已經整修了一部分的老屋,主要是聽從了協助整修的師父阿德的話。他告訴我說:「老師,如果你沒有住進來,是不知道這個房子需要什麼的?」,我想也是,於是就毅然搬回來。然後,在這個陌生的老屋住下來,透過走路、回憶與詢問老爸來重新認識這個地方,我同時也試著在我的facebook中記錄下生活的點滴,感受基隆這個地方。
阿德的提醒與住進來的經驗,有點像是做人類學的民族誌一般,”Be there” 跟“In the field.”(去到田野)是這個學科的核心研究法。更重要的是去到「異地」,意味著去到一個陌生的文化,人類學家甚至被要求要學講當地人的話語以及跟他們一起吃、住。我隻身回到基隆,有一點點那種感覺,可是我很清楚知道那是我的老家,是我家族的祖厝,一個曾經住過十九年的地方,不是異地,亦很難講說是異文化。之所以陌生,套句這次流行的選舉話,我就是「漂民」,只是不同的是,我是「南漂」到台北,不是「北漂」,這似乎是我那一代基隆人的宿命。
經過了三十幾年,我「回」到這個地方,與其說是「回」到這個叫做「老家」的空間,倒不如說是企圖連結過去的記憶與歷史。這一團模糊紛雜的記憶,不純然是已經在我的意識中存在的過去,有些甚至是我現在自己發掘才獲知的。理解這些過去,需要整合新與舊的認識而成,它其實是我們人整體存在的一部分,不管以前意識到與否。就像是我在倫敦大學地理系的教授David Lowenthal的書”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所指出,我們不斷地渴求、探知、進而改造過去,過去不是那麼自然而然消逝的時光,它就像是進入一個陌生的家園。
「回」到老家,不僅讓我有機會更深地認識我與家族以及基隆這個地方在個人生命中的連結網絡。更讓我重新深思一個基本的問題,即是「何謂家?」這個作為一個生態學家無法迴避的議題,因為Eco-logy(生態學)的Eco-它的希臘字根原意即為家的意思。以下,我就分享一些這段時間在老家的感想。
一、正濱漁會旁的老家
正濱漁會是一座文化部指定的年久失修的古蹟,但絕少人知道面對古蹟的右側,原來有一個日本人興建的市場。終戰後,我的祖父母從汐止輾轉遷到這個人稱「水產」的地方討生活。就從賣菜開始。他們與我的大伯分別分配到兩個菜攤格子的位置,於是一家老小就依賴著菜攤生活,不是只賣菜,就連生活起居都在這個小小菜攤位置搭建起來的違章一併解決。後來,祖父母辛苦賺了點錢,就在市場旁買了一塊十幾坪大的地,蓋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一家人還是繼續在市場賣菜。堂姐告訴我,當時的三層樓相當罕見,附近的房子多數是平房,這棟三層樓也是目前基隆老家的部分前身。
可惜的是,後來面臨老家前面的中正路要拓寬,這棟三層樓房子連同旁邊的菜市場都面臨拆遷的命運。因為涉及的範圍大,拆了之後這些原來的菜販將無處棲身,基隆市政府與港務局於是出面協調,預計將拆遷後的市場地根據每個菜攤的面積出售給菜販認購,可作日後建屋之用,同時應該也解決違章的問題吧!但是,每個菜攤的面積實在太小,就算買了也蓋不成房子。當時因為只有我們家有兩個菜格子的面積,老爸說當時祖父母就慷慨地將部分菜格子面積捐出去給其他菜攤平均,讓他們也可以在日後有足夠面積蓋房子,雖然房子都是很小,但至少有棲身之處。而我們家剩餘的面積加上原先購買拆掉的三層樓屋,再重新蓋成目前這棟四層樓的老家。老家的檜木造隔間都是原先的房子拆掉後重複使用的材料。因為我們先蓋,隔壁人家後蓋。我們家有一面牆壁還共用給隔壁,這樣他們便省下了蓋一道牆的費用與面積。這個過程當然就形塑了目前正濱漁會旁這排房子的狹窄格局,不是「豪宅」,而是菜市場改建的歷史過程所造成的「好窄」格局。
房子建成後,我的四叔一家跟祖母繼續經營雜貨生意,供應漁船上的柴米油鹽各樣所需,有個店名叫做「義隆行」,祖母為人慷慨,有一本帳本全由她掌管,大副採買多半以賒帳為主,他們所領的薪資反而有些人拿去賭博隨便花用,一直到年底無力償還索性跑路,祖母只能在年底一筆勾銷,但也為她贏得慷慨的美名。但她自己則是非常節省,細心經營雜貨店。老爸要我記得這些往事,提醒我這個屋子的整修日後的用途將以此一「施」(give)的精神作為基礎,因為我們從這個屋子已經「得」(take)太多的福氣了,我想也對,這個give and take的互惠與分享原則應該也相當符合生態系統中食物網的運作邏輯吧。試想,如果一個社會的運作邏輯就只是要「得」(take),但沒有人願意「施」(give),豈有可能永續呢。但,其實相反亦然,只是更少見而已。
二、一個與山、海爭地的地方
或許這是基隆人的宿命,與山、海爭地。因為老家整修,我才有機會從老爸那裡得知更多的歷史記憶。他翻箱倒櫃地找出一些老照片,依稀可以想像五十多年前的地景。老家附近的正濱教會改建,可以說是這個地區開發的重要啟動力之一。我認為那就是「向山海爭地」,說起來並不是很有生態學中有限乘載量的概念。但,當時戰後這個小漁村突然湧進外來討生活的極大人口,加上戰後的紛亂,誰管得了那麼多呢?原本這個教會是一座位於山腰上的小教堂,在教堂前的空地可以毫無障礙地看到基隆港灣與西岸仙洞岩附近的景色。因為在這附近僅有一些零星的平房,除此以外都是山壁與防空洞。不像現在,教會的兩側盡都是高樓,山與海都被遮蓋住了!
記得小時候,我走過中正路這條馬路,對面就是海岸,跳下去礁岩就可以在大海中游泳了!教會改建成樓房,帶動了這個區域的土地開發。老爸告訴我,pak-suang (剝山)不用大型機具,全靠老師傅用鐵鑿一塊一塊將被稱為「麻尾石」的石塊切割卸下,這個地方的小丘應該也是海岸線旁礁岩石盤所構成。教會沒有給工錢,因為卸下來的石塊都是很好的建材,可以變賣。就這樣,教會的現代建築深坎到小山丘的肌理之中。後來,旁邊的住戶有樣學樣,就這樣一棟一棟的樓房蓋起來了。而向海大規模的爭地,是我離開基隆之後。漁港往海填土,將我小時候游泳的美麗蜿蜒海岸線填成了方直的水泥陸地,美其名是擴建漁港,但後來因為八斗子漁港興建,正濱漁港的地位一落千丈,擴建的漁港碼頭如今成為空洞的停車場。山海景色,如今已經不復存在。破壞生態景觀之後的城市樣貌也因社會發展的變遷跟著沒落,看起來這裏的人們什麼也沒有得到,人類的聰明智慧到頭來似乎只是物換星移,美景不再。現在,生態意識漸漸抬頭,但是要恢復幾十年前的美麗景觀,恐怕已是不可能的任務了。
三、「問津」特展,成為想像過去的絕佳跳板
前段時間,基隆正濱漁會利用尚未整修的空間,推出一個稱為「問津」的藝術特展,正好成為我走讀的絕佳場所。生態學講「家」的網絡關係,正濱一直是漁民的家。只是時過境遷,我們對於這個家已經產生迷惘。有趣的是,這個特展是從有點陰森的鬼故事開始。展場,以破舊的漁網到處纏繞佈置,形成一種詭異的氣氛。藝術家並用現代的科技與傳統的觀落陰在這個場域找尋那些老鬼魂,找到了原住民、西班牙、荷蘭、法國、日本、韓國、中國等遊蕩不去,被海港記憶羈絆的古老靈魂。展場揭露了過去殖民需要的海港地理,以及繁華的魚市和熙攘的人群,莫怪這些靈魂不願離開。
就在漁會展場的附近,我看到人數不多的老邁本地漁工加上從東南亞與大陸來的移工,繼續拖曳著沈重的漁網,生活還是必須繼續。這個網,透露了太多時空與人際的訊息。生態社區,不是烏托邦的夢想尋找,而是在艱苦奮鬥的生存過程中透露一絲盼望的堅持。在這裏,有數不完的精采故事值得深思與反省。我回想起電影「大河戀」的主角,芝加哥大學的文學教授Norman Maclean在片尾講了一段話, 他說: 「我被大河迷惑了!」(I am haunted by the river.)。 haunted, 這一個詞就是「鬧鬼」的意思。在正濱漁會,我被漁網的意象「鬧鬼」了,但事實上我們是在迷「網」,就像是「大河戀」的作者一樣,我希望我們能夠緩緩地說出這個網背後人與環境之間的生態意涵。
小結:認識一個「給」(provide)的家園
如果要講「又老又窮」,在台灣還真的輪不到高雄。不信,叫這些人來基隆看看。但「老」跟「窮」,是不一樣的概念。「老」不一定等於「窮」,這對一向喜新厭舊的台灣人而言,是困難理解的。但,真是如此嗎?老,難道不能是一種智慧、經驗或甚至是自然的象徵嗎?這幾個月我住在基隆的老家,跟不同的老人交談,我從這些老的人與物中學習到許多的知識。他們並不窮,反而透顯出一種深層的美學內涵。
其實,一開始我對老家也沒有好感,那是因為我看不出它所承載的歲月與故事。然而當包括我老爸在內的老人家開始跟我講故事的時候,我才慢慢意識到這個小地方的小人物背後的大歷史與社會場景。然後,我才慢慢從這些故事脈絡中體會到人、物彼此之間的複雜關係以及情感連帶,而這當中有些是好的,但有些事不好的。有些值得追憶,但有些則不堪回首。總之,它們共同構成了一段令人深思的過去。這些經驗,驚擾我這個生態與地理學研究者的靈魂。
上個週末,北醫與師大的學生來到基隆老家進行我的生態社區營造課程。我邀了老爸來講基隆正濱教會的開拓歷史,講從一個半山腰的小教堂,一直延伸到整個漁會大樓對面的山坡開發。我老爸的生命歷史,連結到教會的發展歷史,再連結到正濱漁會對面的山坡地開發。學生們在如此複雜的社會變遷中試圖領略一個小地方的發展歷史,然後想想生態與社區的課題。老家,確實提供了上課與晚上住宿的便利,更重要的是讓我們可以一起感同身受地進入那一段變化的歲月。
多年前,知名的生態哲學家Holmes Rolston III在我曾任教的靜宜大學給了聖方濟講座的開座演講。在那演講中,他以靜宜大學的校名Providence為題,闡述了生態哲學的道理。他指出自然的冷酷當中,隱隱然有一個照顧(care)的道理存在,而這個照顧的道理來自「給」(provide), provide這個字與Providence同源,雖然後者更有神學意涵,意味「上主護臨」,其實就是來自上天的照顧。太陽提供能量給地球,萬物得以滋養,並且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provide, 提供了一個思索生態人文的重要起點。
沒有provide, 就沒有生命多樣的展現。回到老家基隆這個地方,如果它也是一個生態體系自然也會展現出如Rolston所說的互惠與分享的「照顧」內涵,當然也有其競爭、獵捕的冷酷一面,這是自然界中食物網絡的基本道理,我們這些曾受到這個地方滋養的子弟,有一天回到這裡做一些事情,想一些東西,或許也是自然道理中冥冥的生態安排。關於這一點,我會繼續思索與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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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益仁 關於「老家」的一些民族誌片段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6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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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嘆口氣,頗羨慕作者還有家可以探詢與緬懷,我的家早已被國防部夷為平地,並且還用鐵皮圍起來列為軍事管制區,相關的痕跡與記憶消逝的無影無蹤,彷彿不存在似的......
本文勾起我很多小學與初中時期的回憶,基隆漁會大樓內外、山上教堂都是我小時遊玩的地方。我家就住在漁會大樓旁,照相館(陳家)的隔壁,也面臨過中正三路的拓寬,「義隆行」聽來有點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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