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開始囉」,沒有「快死了」
越南媽媽的賭場/戰場/菜場
通則: 興奮開始,喪氣結束
一位寮國友人原本和先生一起經營旅運泰國觀光團前往寮國賭場事業,天天有行程賺小費,羨煞多位只能在周休五日景點勉強維生的同好。然而,這位女士毅然決然退出好賺行業,轉而開個小麵館。她說,每次早上看到口袋飽飽的興沖沖賭客,一副陽光美好,今日充滿希望姿態,還真以為從此快樂幸福。然而,入了夜,原班人馬回返,卻換了一路靜默的態勢,面容沉重外加握拳憤恨。原來,飽飽口袋已成空。友人受不了天天看到這種景象,決定不再繼續,因為,會有罪惡感,好像自己專門負責帶人走向破產之途一樣。
賭場就是casino。Casino中文諧音「開始囉」。踏上賭場征途的泰國早晨戰士,個個精神飽滿,有如戰鬥「開始囉!」般的勇猛。泰寮例子如此,其他地方的賭場風雲也相同。美國各大城市均有旅行業與賭場合作的發財巴士,日日夜夜發車,還贈送賭券和餐券,同樣車車爆滿。車抵目的地,但見乘客爭先恐後,趕著下車衝向夢幻中的錢堆,滿心期待的戰鬥立即開始囉! 駕駛員往往必須在旁勸著 “Easy! Easy! Take it easy please! ”(慢慢來,請大家必要急!) 只是回程又見路迢迢心酸酸,因為情況與前述寮國行一模一樣。
這種前仆後繼精神,彷彿面臨與生命交關的大事,無奈最終都是慘敗。不過,敗軍等於賭客的此一自然天理,竟被一群移民女性在天邊角落裡,悄悄位移。
異類: 日行一睹,社區共識
美國華盛頓州南邊小鎮有一小型casino。這個賭場鄰近30年前的亞洲難民安置區,所以,其客源大半比率為越南人。就連執行經理和多位發牌員也是越裔。大家聚一起,越語英語交雜,好不熱鬧。好不熱鬧的基礎在於,幾乎就是同一批客人,他們和工作人員熟絡,比較受歡迎和不太受歡迎的發牌員名錄,也是人人一份在心。來到賭場,好像訪友,招呼問好,家人平安健康一併關切。這種雙方最終目的為爭搶彼此金錢的「友好」關係,怎麼看都怪怪,但,就是那份溫馨,有形無形地維繫著賭場內的群聚禮節。
同一批人為何可以常常來,又不是自己印鈔票,擁有無限賭資?答案是,他們都是賭場方圓50公里內的鄰居,開車頂多幾十分鐘。金錢在鄰坊間流動,一下你贏,二下我拿回,三下再交付於他,接著期待四下我又賺回。隨著此一流通模式的潛意識認知,人人必須掌握其中關鍵原則,那就是不能輸太多。一下全光的話,就無法繼續參與左鄰右舍共同和賭場中心發展出金錢交流的遊戲。此一遊戲具終身屬性,賭客們多有玩一輩子以期最後分高下的準備。畢竟縱使三天兩頭的輸錢,還是必須想像出一個不僅可以贖回,更能多贏勝利的美好前景。
越南賭客高比率為中高年齡婦女,賭場人員習以mama (比我們稱用的「太太」還親密些。我們會說,「太太,請下注」。他們則說,「媽咪,請下注」),因此,全場各桌只聞mama來mami去,說是溫暖感人,一點也不誇張。只是這些媽媽們,分秒在盤算今天quota(可用額度)還剩多少,彼此還會提醒,有一人輸得超過了,另外夥伴會發現,不久就集體共乘離去,等待下回再來贏錢。下回何時?可能就明天。有所管控,才能長久參與這場永無休止的鄰里金錢交流戰鬥,也是最迷人的社區生活共享範疇。
媽媽:天黑賭場,天亮菜場
贏錢的人不會永遠是那一位,大家輪流。還未輪到自己者,就慢慢等。反正這是鄰居們一起參與的金錢交換戲碼,今日你贏,那是贏我輸去的錢,下次我拿回本外加你那一份。金錢在這批越南前難民移民家庭間流轉個不停,而賭場也樂於擔任中介者,因為自己正藉此飽滿了口袋。
這種社區型的賭場,少有外來的賭客,偶遇路過下車小休閒者,也曾見到周末特地前來消遣一下,但,他們影響不到主體莊家閒家往來模式,多數插個花,立刻走人。不過,賭場一見到新人,卻是最為歡迎,因為這些可愛新面孔從不知社區賭來賭去賭不大的傳統,很有可能個把鐘頭短暫,卻每每下大注。賭場因此將陌生散客的到來,視為一場慣常性賺媽媽們小小錢以外的豪華鈔票宴。
前舉的發財巴士,社區型小casino也有,但,不甚普遍,或說乏人問津,車體因此小了好幾號。發財巴士多見開往拉斯維加斯類型的超大觀光型casino,回程如喪考妣者,也高密度見於此類。難道社區型賭客就不喪氣?當然,只要輸,哪怕只是一毛五分,也是嘔。主要是一去不復回的大輸家,已經毫無返回機會,他們可能立即擠入美國接近百萬人因賭而破產的行列。而這些越南媽媽們,果然是媽媽,來到賭場,有如天天菜市場報到一班,只是一個夜晚現身,一個白天蒞臨。她們適應力強,把輸掉幾十或數百元,當成市場買菜被貴到了,小小損失,無礙,罵罵菜販(或發牌員/所以才會有不受歡迎的發牌員)了事。於是,來日繼續端坐牌桌,哈拉問好打招呼,可忙得很,大家相互提醒,開始囉!
越南媽媽在桌前從不停止講話,更是相互批評打法錯誤或者羨慕妳的運氣特好,工作人員尤其是白人發牌員,要求大家不能爭吵,但認定自己英語不佳聽不懂的客人,多半僅僅理會個幾秒,又繼續開講。這種有如菜市場三姑六婆閒聊家常的景況,絕不見於前舉泰國人到寮國賭場的場面。後者多是一次精光,沒有下回。因為,寮國不是自己國度,一趟遙遠,難以形構出一社區金錢交流網絡。唯一景象只有單方泰幣流向寮方老闆。
「開始囉」(casino 中譯)可共同見於社區型媽媽賭客和包括泰國美國在內之一次輸光郎賭王賭神賭仙賭鬼們的早晨。而「快死了」(casino 另一中譯)則唯有後者人人於入夜歸途中飽受滋味。至於前者,一般更顯聰慧,不會讓自己在社區內孤單,總能留一手,趕在「快死了」之前剎車,等待下回分曉。
纏鬥:族群堅毅 爭戰繼續
上個世紀70年代中,美國在越南戰爭敗興而歸,輸就輸在越南人的堅毅不拔民族氣節。當初美軍似乎缺乏聘請應用歷史學者為他們教授越族千年不服中國勢力壓迫,從而天天抵抗不休的道理。於是,美國大兵最後淪落至攜著精良武器狼狽而退的下場,卻還滿臉疑胡,不曉緣由。殊不知,越族長期飽受北方帝國的侵擾,早已養成一種永不屈服的纏鬥精神,中國人來,摸著鼻子縮回(歷史上中國直接統治過越南二次,最後都因焦頭爛額於在地的抵抗而主動放棄),美國人來,照樣給你吃秤頭。
越戰結束,大批難民被美國安置。他們多來自於當初與美國合作的南越,但是,越族只有一,共享外來侵略經驗,因此,北南類似氣質,也就是那種纏綿於戰鬥場上的文化特性齊一。戰爭時期南越在美軍操控下,無從展現此一永遠堅持不退的特質,這下子搬遷到美國了,賭場的機會,終於不讓60、70年代的北越專美於前,出自西貢(越南統一後,改成胡志明市)班底的人們,也要來個一展長才。基本行動模式是,社區成員全數湧向牌桌,終年努力賺錢。外來賭客一下子就雙手投降,永不再現。而越南裔玩家,在媽媽團隊的領軍下,以菜市場經驗重塑進入賭場的金錢運作策略,充分發揮長久纏鬥的老把戲。看到媽媽們一直來,還以為她們家財萬貫,永遠輸不完。其實,只能說,一切在這些幹練女性們的掌握中。賭場看到媽媽群前來,頭是痛的,因為鬥來鬥去,贏不了她們什麼錢,還得忍受喋喋不休的桌前菜市口角。
越南人將戰爭搬到賭桌上,繼續發揚光大族裔的特質。從泰國到美國的一次賭光郎,著實需要向越南媽媽們請益。大家都有美好的「開始囉」,卻獨獨媽媽團隊可以不走向「快死了」的命運,她們打破了賭博人興奮開始,喪氣結束下場的通則。一個華盛頓州小小社區型賭場,訴說著越南女性代表全族於21世紀前半葉所開闢的另類戰場。從菜場經戰場到賭場,都難不倒她們。族群的堅毅也公告周知,外來勢力千萬別再重蹈覆轍想來染指越南,否則必定纏個你哀叫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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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世忠 只有「開始囉」,沒有「快死了」:越南媽媽的賭場/戰場/菜場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5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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