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與鬼故事
難得排在農曆七月寫芭樂文,我決定順勢寫點田野地聽來的「鬼故事」,不過就和所有的人類學故事一樣,主題都必須在跨文化的情境下重新反思。這篇芭樂文的主角ghosts,講的不是青面獠牙或長髮遮面的人造物,而是更廣泛的spirits、往往是透過每一位主述者根據她/他的認知和經驗予以命名。而在這些「鬼故事」中,主角藉著這些被不同命名的文化對象交遇的經驗,牽繫起他們和故鄉的連結。
今年上半年藉休假之便,我安排三月起到夏威夷短期田野,繼續我的沖繩裔移民離散研究。我參加的第一個重頭戲,是我這幾年田野研究所關注的主要群體「御冠船歌舞團」主辦的琉球(LooChoo)認同研討會。在研討會之前,我的借宿主人、活動同工、知心好友Connie,特別邀我提早跟她回家鄉—大島(正式名稱為夏威夷島)的Kohala。Connie是「御冠船歌舞團」忠實的義工和幕後重要的靈魂人物,這幾年拜她和幾位同樣已經退休的夏威夷沖繩移民後裔所賜,靠著她們過往累積起來的人脈和豐富的組織經驗,「御冠船歌舞團」這個原先只靠著幾位古典琉球藝能的傳承者慘澹經營的非營利組織,在夏威夷全域的能見度逐漸提高。今年第四屆的琉球認同研討會,Connie更扮演起積極的角色,負責規劃前往大島Kohala的會前參訪活動。
Kohala這個大島北部濱海區域在夏威夷的歷史上有著特別重要的位置,因為這是統一夏威夷王國的卡美哈美哈王一世(Kamehameha I)出身的地區、也是他還在襁褓時被抱著逃離敵人歷程所經之地,而這牽涉到一段預言: 先知預言即將出生的Kamehameha I 將會一統夏威夷,導致意欲奪權的野心份子定意將其除之而後快,Kamehameha I 的母親把嬰孩託付給士兵,帶著他逃避追兵,他們在Kohala停留的軌跡,日後都轉成為地名留下歷史記憶。除了夏威夷自身的歷史之外,Kohala也是許多外來蔗田移工早期工作、隨後聚居的地區:從葡裔、華裔、到日裔、琉裔,以及後來的菲裔,包括Connie已逝的父母與開枝散葉的親戚。所以當Connie邀請我提前先跟她去Kohala準備並參加一個重要的家族聚會,我當下立即答應一起同往。
「我們今天要先去機場接一對沖繩來的與會者喔……」面面俱到的Connie一邊盯著出境的旅客,一邊跟我解釋:兩位特地從沖繩來參與琉球認同研討會的年輕人,從來沒來過夏威夷,英文能力也有限,陰錯陽差地訂錯了班機,提早一天到。還好我們也安排早到一天,可以先來接他們,然後再一起去參加Connie念茲在茲的家族聚會:她姑姑仲村女士的逝世祭拜儀式。
Connie的祖父母是入住Kohala蔗田開墾的眾多亞裔移工家庭之一,她的父親連同許多手足,也都散居在Kohala地區。然而有的時候,在夏威夷的沖繩人自己在異國打拼不夠,還得分神照養留在家鄉的老人家。就像Connie的二姑仲村女士,小時候就曾被送回沖繩去照顧她年邁的祖母。辛苦的初代移工胼手胝足,成家立業,第二代的移工家庭經濟穩定後,養育了更多的兒女,第三代的孫兒普遍接受較好的教育,以Connie和她的兄姐為例,他們得以離開家鄉前往首府,開創有別於蔗田墾區佃農的人生。然而,普遍可見於夏威夷亞裔社群中的緊密家庭連結,又不時把Connie和他的兄姊帶回這濱海的祖居地,這次甚至帶來兩名素未謀面的同鄉。
許多日裔移民家庭,當他們在夏威夷落地生根後,紛紛建立了日本的佛教寺廟,成為信仰與生活的中心,包含臨濟、淨土等派別。Conni的家族也不例外,她們是Kohala的臨濟宗佛寺重要的支持者。在Connie姑姑的逝世祭拜儀式中,家人邀來了當地日本佛寺的僧侶(稱為Sensei,與日語「老師」發音相同),他操著英文引導已經到第五代的孫兒們一步一步地禮拜、默禱,Sensei全程以簡要的佛教程序完成儀式,然後轉過身來以英語勉勵在座的仲村家人,生命的意義如何因著仲村女士對家人的愛而在她過世後得以見證、延續。在儀式正式終結之前,Connie對Sensei說:「我今天接到這兩位從故鄉沖繩來的客人,他們剛剛一到我老家就用沖繩語在我家祭壇向我的祖先致意,我可以請他們也用沖繩語來代表我們所有的人為姑姑禱告嗎?」
在Sensei許可之後,兩位沖繩年輕人跪坐在仲村家祭壇前,較為年長的Arata君(蓄著長髮,綁成一個過往沖繩士族男性常見的髮髻)開始以在座無人聽懂的「鄉音」和沖繩儀式中典型的雙掌手心摩擦手勢,輕聲地禱告,隨後他轉過來向大家用日語解釋禱告的內容,而我則在一旁再摘要翻譯成英文。這個鄉音的祈禱和Arata仍然帶有強烈沖繩感的姿態,讓遠在異國Kohala的仲村家人,得到相當不同的情感滿足。結束後,Connie最小的姑姑走上前來:
「這樣實在太好了,好像完滿了一個Circle。曾經渡海回家鄉沖繩生活的二姐,在她離世火化即將要被與祖先一起安葬之前,居然有家鄉遠道而來的人為她祈禱」。
事後Connie則是相當開心地對我說:「Chifang,妳知道嗎?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怎麼那麼巧就在我二姑姑重要儀式的時候,會有兩個年輕人訂錯機票提早一天到趕上這個儀式,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相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當我在夏威夷與沖繩裔的移民之後聊起他們與「故鄉」沖繩的淵源時,許多在美國出生長大的沖繩後裔,儘管不會講任何沖繩語,除了講述自己和家族長輩一起生活留下的「沖繩記憶」之外,不少人都會提到「特異」的聯繫經驗:我所熟悉的另一位沖繩裔藝術家,回憶起她第一次回鄉踏上沖繩的土地當晚,夢中遇見一位長像奇特(紅髮、矮小)而不知其名的奇物,事後她向朋友提起,朋友一聽她的形容,馬上說那是沖繩的精靈,很多人都會看到。原本生活世界中不尋常的精靈,成了故鄉接待她的最初體驗,而且非常的「沖繩」。另外則有不少已經和家族失聯的夏威夷沖繩裔鄉友,則是向我透露,在他們抱定決心要回鄉尋根之前,有夏威夷或是沖繩當地的「通靈」人士,會透過各種管道提供他們關鍵的資訊,讓他們找到線索,或甚至安排人在當場「等」他們。這些非比尋常的體驗,往往以一種超越理性或功利主義的高度,驗證著當事人他們和沖繩母文化中跨越時空卻不可割裂的繫帶。
與故鄉的聯繫,就這樣透過一則又一則真實的故事,讓原本散落在夏威夷這個高度美國化的島嶼社會中的沖繩裔移民,愈來愈堅信地認同自己從來未曾說過的語言、從來未曾謀面的鬼怪精靈、當然還有殷殷盼望的祖先們。而可期待的是,在夏威夷,未來繼續尋根的沖繩後裔,或將遭遇他們自己特有的「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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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綺芳 鄉愁與鬼故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6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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