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外找回家的路
在「偉大航道」裡尋找定位的拉夫拉斯
我與原住民青年相遇的故事從2009年底成為暨大原青社社團指導老師開始。和這些年輕原住民孩子相處的過程中,我逐漸知曉了他們與部落的關連或斷裂,以及對「文化」的熱情、迷惘或陌生。一頁頁閱讀這些年輕的「生命史」並走入其中,彌補了過去我理解原住民社會時很大的一塊空缺,也幫助我更能理解和掌握當代的部落變遷。
2014年接下暨大新成立的原鄉發展原住民族專班之主任一職後,身邊有了更多的原住民孩子。這回不只是社團,而是一個系的規模,要以極有限的人力和資源變出一套可以養成返鄉部落青年的四年課程。然而,回部落這件事說來簡單,行動起來卻困難重重,如何協助學生搭建起和部落之間的橋樑,讓他們不致畏懼不前,一直是懸在我心頭的挑戰。因此每當發現令人驚艷的部落青年身影,總希望能邀他們來到課堂上現身說法,期盼以此帶給學生啟發和力量。上星期五,我為專班的原住民孩子們請到了一位讓我動容的排灣族青年--來自屏東三地門鄉地磨兒部落的拉夫拉斯‧馬帝靈。
Pulima或藝術家?
和拉夫拉斯結緣,是因為畢業於暨大人類學碩士班,目前為英國杜倫大學博士候選人的蕭鄉唯。拉夫拉斯是鄉唯碩論以及博論田野地的重要報導人,也是三月底即將與他正式舉行排灣族結拜儀式的好兄弟。因為鄉唯的引介,我邀請了拉夫拉斯為暨大規劃石板屋搭建工程,在聯繫的過程中,我越來越為這位不到三十歲卻有著十八般武藝的排灣族青年所吸引,進而決定以他為主角,來構思我一個多禮拜之後要交稿的芭樂人類學文章。
為了蒐集多一些的寫作素材並做近距離的觀察,我趁著二二八連假,搶在3月3日預定的暨大演講之前先來到鄉唯的田野地,也就是拉夫拉斯的家鄉--地磨兒部落。拉夫拉斯出身於地磨兒的工藝世家,父親峨格‧馬帝靈師承於知名的排灣族藝術家撒古流,1989年創立了自己的「峨格手藝工作室」。自小在父親的薰陶下熟習木雕、陶壺等各種的工藝製作,拉夫拉斯18歲即舉辦了自己的藝術創作個展。2009年,當時21歲的他和大姊Aruwai一起接下父親的工作室,並將其轉型,成立了「原感物件創意文化有限公司」。
以上是在網路上搜尋到的拉夫拉斯簡歷。然而,我在部落裡所見到的他,卻和You Tube影片(見「拉夫拉斯‧馬帝靈~養夢的一趟旅程」、「原視藝術地圖第十五集【玩創藝、找原感】拉夫拉斯‧馬帝靈」、以及「拉夫拉斯做陶壺,傳夢想、希望、文化」)裡侃侃而談藝術、創作理念的「排灣族青年藝術家」拉夫拉斯很不一樣,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什麼特別的光環,就像個平凡的部落青年,只不過是個很忙,忙著做這個做那個,為部落族人服務的年輕人。拉夫拉斯嘲謔地對我說,因為自己是9257(「下等人」),所以什麼雜事都得做:
部落的人不把我當工藝家,也不把我當藝術家,就是覺得我可以幫他處理一些很多很多的雜事情,小到他家的鍋鏟壞掉,獵槍壞掉,房子需要整修,都會說,拉拉你在哪兒啊!
笑稱自己在部落裡不過是靠著小聰明混來混去過生活的拉夫拉斯,乍看之下很平凡,但進一步深究,就會發現他的平凡其實是如此的特別。到部落的第一晚,我和拉夫拉斯、鄉唯一起在工作室裡喝酒、閒聊,同桌的另一位部落青年如此對我形容拉夫拉斯:「我這個弟弟啊,是異類,在部落裡除了接生以外,什麼事都做。」。
之所以什麼事都能做,是因為拉夫拉斯有一雙一般族人,尤其是同年齡者少有的「巧手」,這不只是他個人的天賦,而是源自於家族的傳承,拉夫拉斯的家族從曾祖父起就是部落裡的pulima(排灣語,意為「手藝精細之人」),他如此解釋pulima的角色和意涵:
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透過手去過生活。Pulima在排灣族社會裡不是一個階級,但部落裡不能沒有這樣的人,身為pulima其實就是被神所恩賜的人,這個神可能是排灣族開天闢地的宇宙神,也可能是基督信仰裡的上帝,他必須要幫忙部落族人服務,製造族人所需的工具。
雜工也好,pulima也好,我在部落的這個二二八連假,拉夫拉斯特別地忙,因為手邊有地磨兒國小的石版屋工程正在進行,剛上了木雕的門楣,立了有祖靈雕刻的石版,工作告了一段落卻不能休息,得要抽空協助部落一場盛大頭目家族婚禮的預備工作。「主要是做些什麼呢?」我問,「就是雜七雜八,哪裡有需要幫忙就做什麼啊。」他這樣回答。
除了幫忙婚禮繁瑣的準備工作之外,婚禮當天拉夫拉斯也被交託了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和幾位青年(包含鄉唯)組成迎娶行列的前導鳴槍團。於是到地磨兒部落的第二天,托鄉唯和拉夫拉斯的福,我初次見識了排灣頭目家族婚禮的大陣仗--浩浩蕩蕩的下聘隊伍;台上像是演講比賽般講到預定表演的人無法上台的盛大婚宴;婚宴中不能輸的各部落代表送禮;中午婚宴後立即舉行,有著很多「羽毛」的盛大傳統舞;以及下午把新娘迎娶回新郎家的路途上,兩方親友在大馬路上推拉較勁的精彩畫面。
當天婚禮的最後一場重頭戲,是晚上在地磨兒國小籃球場舉行的傳統舞。拉夫拉斯的老家正好在國小側門旁,從傍晚起,老家旁的峨格工作室裡就一直有來來往往的族人、賓客進出寒暄或聊天。拉夫拉斯笑說,這個塞滿了各種排灣族許多活動、儀式必備物件的小空間,就像是排灣族的7-11,不是今天才如此熱鬧,平日也常有老人家或年輕人進進出出,來這兒找他們需要的物品、協助,或在此聚集,商討部落的事情,「有一回擠進了二十幾個年輕人,要講話的人還要舉手發言呢。」拉夫拉斯笑著說。
出門找回家的路
然而,如今在部落裡「混」得如此自在又充實的拉夫拉斯,年少時卻覺得這些所謂的排灣族工藝文化讓他無法像其他小孩一樣玩樂,而且是枯燥乏味且沒有未來的工作,於是離開了部落,隻身到遙遠的北部闖蕩。17歲時,母親生一場大病,在醫院住了約兩年多,最後仍不幸離世。拉夫拉斯那時候才驚覺要珍惜跟家人的相處時光,下定決心要回部落承接父親的工作室。
「原來去很遠的地方,才知道家的位置在哪裡,路在哪裡,生活要怎麼過,要怎麼呼吸。」拉夫拉斯感慨地說。回到部落的他,憑藉著從小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的手藝,透過不斷地製作族人所需,和部落重新產生連結,也透過日常生活的互動,學習讓自己的呼吸調整到和身旁的族人一樣的頻率。這是他和老人家一起上山打獵時,所領悟到的哲學:
這句話是一位老獵人跟我說的,孩子你在上坡的時候你要學會呼吸,你要跟你身邊的樹,山裡的風,你的呼吸頻率是一樣的,你才能回去山豬的家水鹿的家,你才能找到他們回家的路。
不過,回到部落的拉夫拉斯,在學習和老人一起呼吸的同時,也沒有停下往外的腳步。曾經在外闖蕩過的經歷,讓拉夫拉斯深深體會到,當代的原住民必須要不停地去裝備自己。他和父親峨格一樣,除了作傳統的木雕、陶壺,以及個人的創作外,也出外接案子、做策展、包「空間設計」、「公共藝術設計」等大大小小的工程,這些和外界的互動對拉夫拉斯來說,既是學習的過程,也是維繫自己基本生計、夢想和工作室的必須手段。如今,回到部落將近十年,去年三月結婚,擁有了自己的家名Barjonrjon的拉夫拉斯,相較於父親峨格,運用了更多的現代技術,如製圖、電腦繪圖等在他的工藝製作上,也更有意識的去發展自己有關族群文化與藝術的許多思考和論述。
在「偉大的航道」裡尋找定位
「排灣族是一個很奇妙的生物,我總覺得排灣族是在偉大的航道裡,不斷的透過與外族的交易,在尋找自己的位置。」拉夫拉斯很認真地對著台下的我和聽講的學生們如此說。
3月3 日在暨大短短一個小時的演講,又讓我看到了一個和前幾天在部落裡一起喝酒、閒聊時很不一樣的拉夫拉斯。台上的他,侃侃而談自己對於排灣族,對於藝術創作的觀點。這套獨樹一格,令我相當驚艷的論述,除了來自母體文化的滋養、他與外界互動時所獲得的各種技術與資訊,也能清楚感受到他從和鄉唯堅實的友誼與非常頻繁的互動與思想激盪中,所獲得的人類學啟發。
拉夫拉斯說,他的藝術作品就是一個個孩子一樣,會飄洋過海去另外一個世界,跟別人敘述什麼是原住民,什麼是排灣族。他之所以不斷地向外面的領土去介入,去蓋石板屋,去做許多藝術品,就是希望透過自己的作品去插在這個領土上,以此證明曾經有排灣族人駐足在這個土地上。
我不斷地去向外面發聲是說,我不會去守株待兔說客人你好,歡迎來到部落,歡迎你來參加什麼什麼,我不要,我寧願像個獵人一樣,帶著槍去找尋我的獵物。我透過柏油路、透過高鐵、透過飛機,去尋找我獵場的道路,那就是我的一個路徑。當我用我的槍,包括我的文字 、我的作品去打到一個土地,打中那個地方的山豬的時候,表示我曾經有駐足在這塊土地上,我曾經透過我的汗、我的血,所有的精神找到這個位置,去證明說,曾經有個排灣族人在這邊過,以後讓我能夠跟我的孩子我的孫子說,vuvu曾經有在那塊地插過我的長矛。而這個就像milimilingan,排灣族的神話故事一樣,我透過神話故事的方式去傳遞我的信念的時候,我未來才能跟我的孩子去述說,你的vuvu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曾經有什麼。
在暨大人文學院的國際會議廳裡,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我,深深地被眼前如此鏗鏘有力的拉夫拉斯所震懾。我不知道現場很安靜的我的學生們聽懂了多少,聽進了多少,但我相信,對於我的學生來說,來到暨大原專班,也是出門找回家的路。
在這趟曲曲折折的旅程裡,他們會像拉夫拉斯一樣,面對許多挑戰與迷惘,比如不喜歡人家老是說他是某某人的兒子,想要證明拉夫拉斯就只是拉夫拉斯;比如擔心自己雜七雜八地做這麼多工作,外人會不會以為他只是工人或包商。然而,這些都是必經的路。我期待有一天,他們像拉夫拉斯一樣,經過不斷地丟掉、捨棄,又找到,再擁有的過程,豁然開朗地看見屬於自己的偉大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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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韻芳 出外找回家的路: 在「偉大航道」裡尋找定位的拉夫拉斯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5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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