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影評
《哈勇家GAGA》中的和解內涵
前幾天,抽空去看了ㄧ部一直放在心上的影片《哈勇家GAGA》。觀影過程中,特別是看到片中的地景,耆老,好友的影像與名字時,一時心頭的思緒湧現,很難制止。
這是一部關於泰雅家園的敘事,導演陳潔瑤的手法相當明快流暢,透過對於土地的守護與流失的交錯情節,寫實地以地方選舉的激烈過程,表達出泰雅核心家族組織Gaga的精神與韌性,泰雅的傳統文化遇到當代的社會變遷所產生的人口流失,未婚生子,異族通婚,買賣土地,賄選牟利,市場經濟,教會信仰,政治鬥爭,以及國家法制的影響,全部都交織在哈勇一家人如何維繫家族關係的變化之中。這是一部由小觀大,在小故事中講述大時代變局的佳片,值得一看再看,其中的許多畫面與對話,雖然僅是靈光一現,但是對於熟悉泰雅社會文化的人而言,都可以拉出一長篇關於原民社會變遷與當代政治複雜交纏的學術論述。值得讚賞的是,導演並未進入這些複雜的討論,反而是用簡明且引人入勝的原民「說故事」(story-telling)方法去表現這些複雜事件背後的情感,意義與價值。
其中,最重要的是闡釋Gaga這個泰雅關鍵字的深刻意涵。外人很難理解,一個字一方面意指泰雅人應該遵守的基本規範,道德與律法,但另一方面卻又是對於個人所身處且委身的核心社會組織整體互動關係的表達。但如果細細地品味這部「哈勇家GAGA」就會明白這個關鍵字的道理。Gaga一直被認為是泰雅的傳統觀念,但卻被忽略它也活生生地展現在當代的泰雅社會之中,否則哈勇一家人在面對如此多的生活與生命挑戰與困境之際,又該如何度過呢?Gaga一方面是抽象的道德規範,但落實到現實的生活狀態就是一群人的社會互動,而最容易聚焦的地方就在於家族關係的內外互動。
其實,我看完這部片子得到的並非僅是一種影評式的感受而已。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片中的部落場景「南山」(Pyanan)這個地方,有我許多的生命回憶,是我認識泰雅人與文化的重要啟蒙地之一。片子一開始不久,哈勇與孫子走在獵徑的護魚(國寶魚櫻花鉤吻鮭)情節,馬上將我拉回將近二十年前的記憶,當時我在雪霸國家公園擔任共管委員會的學界委員。在某次的會議中,我強烈建議國家公園必須正視櫻花鉤吻鮭的保育必須有原住民部落的參與,而且國家公園只注意到環山部落是不足的,因為過去櫻花鉤吻鮭的生態分佈主要是在南山部落的傳統領域裡面。後來,處長從善如流,於是開始規劃經費,組織南山的護魚隊,其中包括了曾經到我任教的靜宜大學生態系「遊學」的老友Neban Piling。這位浪人般的好友幾年前過世,在靜宜大學生態系算是一個傳奇,當時只要有我的生態走讀課程,來到Pyanan都是由他與Yukan(高日昌)以及Harusong三劍客擔綱,協助課程的走動與解說,很受學生歡迎。
Harusong是當時反對馬告國家公園的積極份子,他第一次見到我,知道我是馬告國家公園推動共管機制的委員後,甚至激動到想要揍我。有趣的是,我們後來發現其實背後大家的理念是相通的,馬告的爭議一方面是缺乏溝通,另一方面則是複雜的政黨因素干擾。我也常帶學生去也是反對馬告國家公園,後來因而當選村長的潘先生的早餐店用餐,一起討論生態旅遊的可能性。在馬告國家公園的籌設凍結之後,一些部落族人開始意識到馬告共管論述中所強調生態旅遊的潛力。部落發展的論述有時果真如聖經所講一般,一粒麥子,必須落在土裡死了,才能結出更多的子粒。馬告國家公園死了,部落才開始認真思考馬告種子精神的意義。所以,當我看到這個精神與生態旅遊的觀念,展現在「哈勇家」影片的生態導覽情節時,真的是百感交集啊!當時,我與研究生不辭辛勞地組織了一班一班的通識課學生,包括現在司馬庫斯的部落總幹事Lahuy也是研究生之時,我們一起規劃走讀的課程,協助部落申請與成立生態發展協會,並且出作業鼓勵靜宜學生製作協會的logo與提供網頁照片給協會。這樣子,時間匆匆經過,如今看到影片中短短的情節,心中只有無限的回憶。
在2011年,發生了南山部落後山的扁柏盜砍事件,這是司馬庫斯部落極少數人越界到南山部落的傳統領域盜砍千年扁柏的案件。雖然,這事件已遭檢調破獲,犯罪的人也罪證確鑿,但泰雅族部落間,特別是南山與司馬庫斯兩部落卻尚未平靜。為此,新竹鎮西堡部落的阿棟牧師與泰雅民族議會的耆老們,覺得必須透過傳統的Sbalay和解儀式來進一步安撫部落的不安。於是,族人商議在南山部落附近的Quri Sqabu(思源啞口)這個泰雅族祖先分散的重要歷史遺址的地方,舉行Sbalay和解的儀式。在過程中,司馬庫斯部落代表嚴肅公開地向南山部落道歉賠罪,然後整個和解的過程才告完成,我有幸全程參與這個過程,並且在事件發生之初就寫評論文章提醒此一事件與司馬庫斯「櫸木事件」的不同。表面上,都是原住民「拿木頭」的行為,但背後的社會意義與脈絡卻完全不同。在這次的觀影中,雖然僅是簡單幾個地景的畫面,其實也不是影片故事的重點,但是對於過去曾親身參與在此地重要事件的我而言,生命中所烙印且埋藏甚深的記憶卻這樣就被撩撥了出來。當然,更重要的是這些事情的參與經驗,都讓我更深刻地體會到泰雅組織精神的複雜與深邃。
另外在影片中值得一提的是,南山的高麗菜產業。在馬告國家公園的治理論述中,生態團體就倡議部落應該朝向生態旅遊的方向發展,無奈當時南山部落種滿了高麗菜,至今仍是,且是北部高冷蔬菜的重要出產地。不僅如此,高度地使用雞糞作為有機肥料的便宜行事,讓當地的環境很難聯結到生態觀光的事業。於是,我們的眼光開始轉向山上的原始扁柏森林的生態走讀,這大概是在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在馬告國家公園中止籌備之後,還常帶學生去到南山走讀教學,透過課程培力部落,不斷地跟族人討論相關的部落發展議題,當時部落還沒有很多民宿,我們都是透過三劍客與南山教會牧師的協助,住到部落的家戶以及教會的招待所中。記得當時吃飯的時候,桌上佈滿了黑壓壓的蒼蠅景象,偶而還會聽到族人自我解嘲的冷笑話,像是南山的蒼蠅吃飯都有洗手腳,所以不用太擔心。我猜想,在族人心中一定感受到一種必須要改變的心情,只是不好意思講出來。不僅如此,學生也都是有感受的。有一次一位學生告訴我,她想要用畫畫的方式來繳交作業,我答應她了,結果她真的生動地將她所參與的感受都畫了出來。
在無數次的走讀課程中,部落耆老,牧師以及族人常在南山長老教會的舊禮拜堂參與在我的課堂上成為講師,晚上我就睡在教會的招待所裡,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當時,對於部落發展有無窮的想像與問題,但時間一晃就經過了二十年,在這當中我也與部落族人合作,像是先鋒一樣,試圖證明生態旅遊的可能性,我們一起帶著學生走到原始的扁柏森林中,族人搭配我的研究生沿途解說,一方面學習泰雅族文化中的自然知識,另一方面則是開展學生除了大腦之外的其他身體感官認識,走在山徑上體會自己呼吸的變化,在走動中學習如何跟友伴們互相照料,因為這樣他們結交了不少原民的部落朋友。更重要的是,在入山時耆老帶領我們所做的Sbalay入山儀式。為了寫這些回憶,我特別找到了當年Masin與Yukan長老為我們執行儀式的珍貴照片。他們兩位同時也是教會的長老,傳統儀式與基督教的信仰似乎在他們身上並沒有衝突。就好像在影片中的情節一般,部落族人習慣吟唱教會的聖詩,但是同時也是執行著傳統的儀式與殺豬一般。Gaga活生生地運行在許多當代泰雅社會的異質元素之間。
我試著找到這些老照片,部落的耆老一一凋零,當時的年輕村長高日昌如今也是耆老級的文史工作者,我想到我們在清晨開車到思源啞口,看著整個壯闊的蘭陽溪流域,清晨的陽光透過雲霧,照射在我們的身上,在冷咧的空氣中感受到一絲的溫暖,那樣的感覺至今都還是我身體的深刻記憶。清晨的陽光與溫暖,衝開了為權力與資源爭鬥的衝突,嫉妒,對立,虛偽與欺騙,這是當時我帶學生在當下的真實感受,在這個地方我經歷了馬告與扁柏的衝突事件,體會到人性較為陰暗與晦澀的部分,這些事件都容易讓人失望與沮喪,就像在「哈勇家」影片中因為選舉所帶來的傷痛與撕裂,導演的手法實在太寫實,讓我幾乎回到了一些跟自己在南山所遭遇的現實情景之中。還好,這麼一段時間以來,夥伴們與我都沒有因此而氣餒,這裡面一定有著上天的護佑與古老民族智慧中的恩典。導演的敘事沒有進入到鬥爭的陰暗與質疑之中,反而回到媽媽懷抱的表達,讓我再度看到原住民文化中溫厚與包容的特質,或許這應該是一種台灣精神,否則台灣多元族群究竟如何共榮呢?我在電影情節進行時,一邊在思索這個編織多元族群家園的課題。
那天的觀影,我看到了敬愛的Yukan長老出現在畫面中,高日昌也是,還有在片末出現了對已故老友Neban的致謝文字,心中不免悲喜交加,那些人,那些事,就在家族的線索與關係變化中交錯前進,就像是哈勇一家人一樣,有衝突,有犯錯,有和解,有分享,有合作。讓我想起鎮西堡部落阿棟牧師的話,他說:泰雅族人有和解sbalay的儀式,是因為常常衝突,和解完了,隔天就又衝突,然後又需要和解。其實,這就是人性,其中有生物為了生存爭奪資源的天性,也有超越其他生物的地方,像是彼此的包容,忍耐與慈愛。最後,我想《哈勇家》真的不僅是泰雅族人,也是我們其他人群的真實寫照。說真的,泰雅族的Gaga與Sbalay真的教了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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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益仁 非影評:《哈勇家GAGA》中的和解內涵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9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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