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空地的夢想
關於空地
我住在南投好一陣子了,看到不同年代所蓋的房子彼此緊緊的挨近交錯著,常常是同一條街有二排二層的舊型樓房,轉個巷弄就是頗為巨大的一排透天厝,然後這條街終止於一個號稱向台中七期重劃區豪宅看齊致敬的新型封閉社區(價格卻絕對”在地化”)。但是這排街道空間符號鎖鏈卻不終結於此豪宅社區,它也不容易延伸到下一條街,其實這條鎖鏈常常被打斷,常常被打斷在一塊空地上,讓人難以掌握整條鎖鏈的意指(signified),也讓人難以掌握這塊空地的符指(signifier),空地有些長滿的藤蔓雜草,偶而矗立幾棵檳榔樹,有些空地則被不知從那裡來的阿公阿嬤開闢成一畦畦的菜園,在這個菜園裡又仿佛像是模仿這排街道交錯的各種建築物,生長著空心菜、小白菜、蘿蔔等等,菜園看似混雜卻井然有序標誌出每位阿公阿嬤的勞動成果,不容逾越。
這些空地的主人是誰?他們是拒絕都市發展的釘子戶嗎?他們是沒有解決所有權糾紛的地主嗎?他們是愛好泥土味的人們嗎?無論如何,這些空地似乎像是症候(symptom)般的拒絕被納入到街道直線開展的敘事,它們也像個痕跡般隱含的敘說出街道直線開展前的敘事──從前這裡可都是農田啊!然而,當我們說它們是「空地」時,當它們並置於嶄新建築物的空間裡,其實正好呈現出它們的時間性,此時它們是空地,之前它們可能是農地,誰知道多久之後它們會出現向台北文林苑都市更新後價格暴衝的豪宅看齊致敬的封閉社區。都市發展蠢蠢欲動,不斷要將空地納入它的符號鎖鏈,極欲將細小而多元的空地意涵限縮為巨大而單一的現代敘事。在南投(&在台灣?)空地難以成為空檔,只是軌跡,承載發展列車往前奔馳的軌跡。難怪這裡的人總是說,買房子不能單單看到中意的房子有亮麗外表以及兩旁開闊的空間,因為沒人能夠保證旁邊的開闊地何時會變成何種建築物。
一個夢想
Michel Foucault最早的著作除了談瘋狂、談規訓,還有夢,雖然談夢並不是他最著名的主題,不過還是有其在心理學界的追隨者。Foucault談夢不像是Freud認為它拼貼出人們的狂想、妄想、幻想,對Foucault而言夢反而呈現出人們最初的想像,它其實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有自己輪廓、形態、邊界的空間。如果Freud認為夢是現實生活的折射、反射、歪射,有意識無意識的,那Foucault所說的夢是先於、外於、不同於現實生活的世界。奇妙的是,Foucault所說的夢是個不同的世界,竟然和某些認知神經科學對於人類心智運作的假設頗為相似,他們因而設計了許多高級的電腦遊戲,來測試在認知之外感覺真實的機制。
關於電腦遊戲如何可以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真實,我想有更多的人比我更有經驗;特別是上課時打開自己電腦,遊移在教授的”諄諄告誡”和虛擬空間的學生們,根本不需要上面那一些”學家”來諄諄告誡,就已經身體證成了夢世界(dream world)的存在,儘管這個夢世界可能已經沒有Foucault原本所寄望的平行、顛覆、戲謔的味道了。夢世界最成功、最出名的例子當然非迪斯尼樂園莫屬,迪斯尼樂園創造一個迷離世界,跨越並且連接了人們的原初想望,而它回過頭來也塑造了現實世界的某些方向,當然迪斯尼樂園以兒童為主要的訴求對象,因此它給的夢似乎總是快樂歡愉的。不久前,美國Kansas州有人提議要建造以諾亞方舟(Noah's Ark)這個聖經故事為本的主題樂園,則是將夢世界帶到宗教與啟示的新層次了。
而南投本身就是一個大夢境,大的夢世界,當然這個夢境對於每個人的意義和效果都不一樣。這個夢境、夢世界其實不是夢,它是真實的空間,是南投人每天生活的空間。而(我的)問題就出在這裡,當我以為我是真實的生活在一個空間,這個空間的主要架構卻是為別人的夢打造的,為一個先於、外於、不同於生活世界的夢打造的。就單只舉一個例子,南投北邊的主要大動脈國道六號的開通,連接第二高速公路到「內山」埔里,連接平原和山區,連接城市和鄉村,但是這條大動脈卻不是專門為南投人的需要而建造的,它是為來自北邊的台中和台北來的遊客量身訂做的,因為國道六號和第二高速公路的交接點是開在台中霧峰!所有南投縣的鄉鎮如果要利用這二條高速公路到埔里內山區域,全部要往北開到中投邊界才能往東通到埔里內山。
再來,國道六號的全國記錄是在短短約三十公里的路程開闢了四個交流道(首尾不算),其中在國道六號穿越的國姓鄉境就有二個交流道,相隔不到十公里,而這二個原本不在高速公路局規劃的交流道,是南投縣眾多的政客齊心向中央政府施壓得來的,因為二個交流道的興建「將會帶來遊客順道踏訪國姓」,很難想像國姓人或埔里人會利用二個交流道來往交通。很顯然的,這條全程高架的國道六號,遇山打隧道,遇水便架橋,數百根高聳的橋墩怵目驚心(或是慣用語:人定勝天)的直立在烏溪河川,它「其實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有自己輪廓、形態、邊界的空間」,平行又垂直的和南投人的生活空間交疊,它是別人的夢空間。但是我不能抱怨太多,因為我也是這條大動脈的受益者,藉著大動脈成為活絡的紅血球,來來往往於平原和山區,城市和鄉村;我不能抱怨太多,因為我(&埔里山區的人?)的夢在遠方,就如同遠方的人的夢在埔里,以及現今最大最長的夢──日月潭,現今最大最長的追夢者是大陸遊客。
空地夢想
南投的「空地」不是只有出現在市區裡,它也常常出現在山坡地,說山坡地有很多空地似乎是件很奇異的事情,山坡地除了種植檳榔樹以及其他各種的果樹之外,不就是滿滿綠色的植物,雖然我們不會直接用「空地」去形容這些山坡地,但是我們也不會覺得它們是空在那裡沒有用處。阿勇就不是如此想了。阿勇在埔里擁有四分地的山坡地,他和太太本來在都市打拼,後來父親年紀大了把阿勇叫回來,畢竟家裡這大片山坡地也需要有人照顧,傳承下去。現在這塊山坡地種些甚麼呢?竹子,最多的是竹子,竹筍因此也是最大最有價值的產物;還有香椿,香蕉等夾雜在竹林之中。因為這是片頗有坡度的地,對老父親而言,這樣的作物型態大概是最適當的方式了吧,而且照顧這片山坡地已經讓老父親和母親從早忙到晚了。
企圖心很強的中年阿勇看到很多「空地」,那些「空地」不是分散在這些竹林和果樹之中,這片山坡地基本上就是一個「空地」。阿勇從今年開始要把這片山坡地從入口處到最高點開闢一條步道,步道兩旁要種植櫻樹。櫻樹?是的,這幾年特別是今年台灣燃燒起莫名的追逐櫻花熱潮,阿勇已經作了註記,要讓櫻花作為嶄新夢世界的先鋒。然後,這條步道要用甚麼材料和方法來施工呢?木頭、石頭、需要扶手、生態工法?他對我不置可否的回應鐵定是頗為失望,我不僅對這些工法毫無所知,而且因為我的身體真實的喘息在攀爬這片山坡地上,四肢並用上氣不接下氣的以致於我看到的只是不斷的竹子,以及阿勇間斷看到冒出頭的竹筍嫻熟拔取竹筍的身影。最後,終於到達這個夢世界的想像邊界,山坡地的最高點,目前這個未來符號鎖鏈的終點是一片黃土,再往上往旁走是別人的地了,這塊稍微平坦的黃土地目前其實只能容下幾個人的佇足。阿勇鼓勵我極目遠眺,是否看見起伏的山谷、是否聽到各種的蛙鳴聲、是否看到滿山處處點綴著開滿白雪的桐花?阿勇提到未來這裡要蓋座涼亭,要用甚麼材料和方法來施工呢……
這塊地在阿勇所住的老三合院旁邊有一個小水塘,老父親在水塘養了一些草魚,阿勇認為草魚還不錯,但是要再擴建水塘,朝向生態池的方向設計,讓草魚和未來具有生態保育的植物和環境共存,因為那最終除了青蛙之外將會復育出現螢火蟲。螢火蟲?是的,賞螢熱早已蔓延在台灣低海拔的山區,只要有好山好水,對於生態環境極其敏感的螢火蟲就能夠神秘的到訪。當然阿勇期待的來追尋快樂歡愉童趣的賞螢客,決不需要神秘的到訪。在這個未來的夢世界裡,遊客正是這套想像符號體系的最終指涉,在場的櫻樹、步道、涼亭、草魚、青蛙、螢火蟲,以及這些事物全部合起來的空間,因為這個不在場的遊客才得以變成互相指設的符號。於是「遊客」不是阿勇的狂想、妄想、幻想,他們是阿勇以及其夢世界的原初想像。弔軌的是,這個原初想像必須讓現實存在的世界先變成阿勇心目中的「空地」,然後他的夢世界才能堂皇許諾各種欲望事件未來能夠在這個既真實又想像的空間不斷發生。
四月下旬的某個晚上,我和阿勇在他的老三合院喝茶,看到幾隻提著燈籠上下盤旋的螢火蟲,我忽然想到阿公阿嬤在城市空地開闢的一畦畦菜園,在這個我們不經意就會習以為常的空間裡,許多夢想交錯、飛翔著,當然這些夢境對於每個人(生物)的意義和效果都不一樣!
後記與前言
這篇文章從word的空白文件開始,好像人們堆疊他們對「空地」的書寫。我慢慢的以文字建築這一片我所感覺的南投,它晚近的變化,這些是「地方感」的變化嗎?
芭樂人類學從本周開始連續五次會有不同的寫手,書寫他/她所處的地方(或是城市),當我們嘗試書寫地方(或是城市)時,一方面想要窮盡台灣各個大區塊(後來沒成功),另一方面不可能窮盡地方(或是城市)書寫的可能方式(這個倒是很容易成功),我們想要的是身處這個地方(或是城市)的人類學家,可以如何書寫它。本篇是先鋒,敬請各位讀者期待芭樂人類學這個新的實驗──主題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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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邵武 一個關於空地的夢想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28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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