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正是其偉大之處
倫敦奧運的現代啟示錄
四年一度的奧運固然是國際體壇最重要的盛會,在台灣,焦點往往是哪一項比賽項目、哪幾位選手最有奪牌希望,今年的成績又會如何突破,加上諸多的排列組合與預測等等(只是常常從賽後的成績我們發現台灣的奧林匹亞數學競賽實力和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成績預測準頭完全不成正比)。至於近二十年來悄悄演進的奧運巨型表演,包括開、閉幕演出,則鮮少引起本地媒體的正視,事前沒做甚麼功課,轉播時的評論也如隔靴搔癢、甚至錯誤頻出。
恰巧這屆奧運我人在離倫敦不遠的地方,算是恭逢盛會,比起事前各界的不看好,這屆倫敦奧運的開、閉幕演出大概是我自1984收看洛杉磯奧運以來(咳咳,別懷疑,在我年輕的身體裡可是有一個老靈魂),最具有人文精神的一場。
話說從前,1984年的洛杉磯奧運,參加隊伍少了一半,原因無他,那還是在蘇聯垮台之前,美蘇之間的對抗仍然熾烈,只要奧運辦在美國境內,蘇聯和東歐的「共產主義集團」就會缺賽。反之,若由共產國家主辦,美國就不會派隊。無論哪一種狀況,兩大巨頭缺了一個,總是那麼令人若有所失。洛杉磯奧運少了共產主義國家的參賽,有些項目,例如體操,簡直全無看頭。倒是原來二線的運動員因為強勁對手缺席終於拿到牌。然而洛杉磯奧運的開幕典禮,還是留下了一項很特別的記憶,那就是著名的好萊塢電影配樂作曲家John Williams以小號為主樂器的奧林匹克主題(Olympic Fanfare and Theme),樂曲氣勢磅礡,現場則搭建起類似希臘巨型石柱的環狀高台,當軍樂隊吹奏起這首樂曲時,真的讓人感受到奧林匹克精神的壯闊與和諧。直至今日,這支樂曲還常常被拿來在不同賽會的運動員進場或報導作為背景音樂。
奧運精神怎麼樣和音樂舞蹈表演結合?背後的答案還是脫不了國家主義。其實早在1936年,剛崛起掌政的希特勒,表面上斥資兩千萬馬克全力支持奧運,實質上則透過各式宣傳海報強力放送阿利安人優異體魄的形象。當時的奧運不光只是運動競技,也進行了各項的藝術競賽,包含繪畫、詩歌、雕刻、作曲等等。祖先來自福建永定、世居於三芝、出生台灣而求藝於日本的江文也,則以〈台灣舞曲〉拿下作曲的佳作,只不過他代表的是日本。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韓國籍的運動員孫基禎的身上,他贏得馬拉松比賽的金牌,是歷史上第一名韓國人獲得金牌,但卻只能痛苦地看著會場緩緩上升的太陽旗和演奏的日本國歌「君が代」。同一屆奧運中華民國國歌則被選為最佳國歌。並且從此開始,奧運開幕表演和越國的聖火傳遞都成為一種慣例。
代表國家的強健身體、代表國家精神的藝術、音樂與歌曲,以及代表國家的大型表演,說明了那個時代的國家主義輪廓。
跳回二十世紀末,奧運逐漸發展成為一種巨型的複合事件(the mega event),而國家力量的鑿痕並未削減,國家之間的競爭從奧運舉辦城市的你爭我奪就已開啟,決定2000年奧運舉辦城市時中國北京由狂喜到恍然大悟的反應,堪稱經典。然而競爭並非全然壞事,特別從奧運開、閉幕式的表演來看,國家之間的競爭往往激發出高度資源(包括技術與人力)整合與創意匯集的「紀念碑式的編舞」(monumental choreography),為人類邁向新紀元留下了全球式的集體記憶。1992年的巴塞隆納奧運,籌畫者首次使用大型人偶於開幕表演的編舞中,這原是西班牙地區祭儀活動中的民俗表演,有點類似台灣的七爺八爺,然而在1992年的奧運開幕後一炮而紅,日後各國爭相模仿蔚為風潮。
而2004年的雅典奧運,原先企圖搶到千禧年奧運舉辦權、以重返奧林匹克榮耀的希臘,與北京同時落敗,卻也在下一屆的開幕表演中,搬出他們的壓箱寶:當觀眾看到希臘歷史中的智慧巨人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阿基米德、歐幾里德等人的巨型頭像出現在夜空時,完全無法不緬懷這些人曾經為人類的文明做出如此巨大的貢獻。似乎只有盡可能地在視覺上放大,才有可能顯現其文明的偉岸。不難理解,當舞台轉向中國,偉大的意涵和意象也隨之一變。北京找來了張藝謀導演,用人海戰術和兵馬俑式的排列、以及令人目不暇給的影像,衍生出另一種奇觀。
在北京之後,倫敦要玩甚麼把戲?京奧的閉幕表演上,當會場開進幾輛堪稱倫敦市標的紅色雙層巴士,我猜想有些人心裡可能在暗笑: 雙層巴士能玩出甚麼了不起的花樣?這可是全球幾十億人都在盯著看的節目啊!我記得當時連我都不禁搖頭: 嗐,保守的英國人。
比文明的悠久,比不過希臘;比財力人數,比不上中國;就連同為大英國協的澳洲,都還可以端出原住民來引起話題,自1997年後幾乎完全自殖民帝國退位的英國,到底要怎麼在奧運展演的競賽中勝出?連我的指導教授都不看好,在她眼中,辦奧運這件事一點也沒有智慧,她委婉地批評:這個國家忘記了自己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有勢力。在倫敦奧運開幕之前,就我所知有類似想法的人不少,尤其是倫敦居民,對於因為奧運要連年多徵的稅金頗為不滿之外,也對奧運期間所可能面臨的交通、住宿擁擠與店家的水漲船高等不便、甚至可能遭致的恐怖攻擊都難掩憂慮。關於倫敦奧運籌備過程的消息,特別是負面消息,一直都沒停過。
不過當我在奧運舉辦前抵達希斯洛機場時,倒是非常驚訝於一切事情似乎都比我預期地順利,原先擔憂費時的入境手續,在充分的人力資源調度下,不但沒發生,還在30分鐘內完成。一到機場大廳或地鐵車站,只要稍微停駐,馬上就有身著紫桃紅色系的志工人員前來詢問是否需要協助,連市區都因為奧運的旗幟和色彩(天藍色和桃紅色,英國ㄟ,可以想像嗎?),整個活潑生動起來,整個大倫敦區,像極了一樣精心包裝的禮物。連常去倫敦的朋友都說:倫敦變得好好玩!
感覺向來給人保守印象的英國人因為申辦奧運似乎豁出去了,豁出去的還有找來Danny Boyle擔任倫敦奧運開幕表演的導演。Danny Boyle因執導《平民百萬富翁》這部電影一夕成名,當他獲選為這項盛會的導演時,許多人非常好奇他要如何表現,據聞他親自到北京看完京奧開閉幕式的現場時,就擬定好策略了:不比財力、不比人力。我自己看完倫敦奧運開、閉幕表演後的感想則是:這是場訴諸於平民參與的表演。國家的小事,可能是人民的大事,反之人民的小事,國家也要當成大事,所以雙層巴士可以開進會場、病床可以搬出到舞台中間。仔細回想:工業革命、交通科技和現代醫療體系等等,的確都和這個位於歐陸邊緣但卻曾貴為日不落國的島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在倫敦奧運,這些歷史的回溯,不訴諸聖哲或古蹟,卻相對地親民。
我曾在其他平台提過,Danny Boyle其實在英國眾所熟知是個政治立場鮮明的social activist,開幕演出之後,我也聽到英國的文化局內人對於其中小女孩在病床上和護士互動的溫馨一景、乃至於透過靜謐的田園、綠野所傳遞出的「the good old England」抱有質疑的眼光,畢竟在推崇英國對西方醫學現代化的成就之外,導演對英國政府近年刪減病床縮減醫療資源的現狀不可能毫無異議,而美好、古老的英國也在現代全球化的趨勢中力求掙扎。不過一場奧運開閉幕表演看下來,英國的影響力仍不容小覷。
倫敦奧運開、閉幕演出的另一策略則是高舉流行文化,James Bond、豆豆先生、披頭四?有沒有搞錯?人家端出檯面上的可是希臘聖哲和京劇,不過當Paul McCartney用雙手指揮會眾跟他一起唱時,整個會場的參與者都成了表演者,這就是了,用滿場的觀眾來營造出一場無與倫比的巨型演出,就像這屆奧運的聖火,不再強調宣示權力範圍、或是個人妙技(像巴塞隆納的神射手一箭穿心),而是用246支燃料導管象徵所有參賽國共同支撐起的一場盛會,也是運動員們的聖會。流行文化的穿透力,也在閉幕演出時被發揮殆盡:披頭四、George Michael和Spice Girls居然連結起我家族中不同世代的記憶,讓我們在電視機旁彼此吐槽之餘仍然可以一同哼得津津有味。
在整場開幕演出,最感動我的其實是看到孟加拉裔的現代舞編舞與表演家Akram Khan出場的那一刻,這位年輕的編舞家是英國的當紅炸子雞,也曾應林懷民先生之邀數度來到台灣演出。他是少數幾個當代舞蹈界能將多元文化議題巧妙地融合於劇場呈現的人選,由此不難理解對南亞文化有特殊關懷的導演為何找上他。不過這次他的舞作為的是紀念2005年七月在倫敦獲知申奧成功後,市內的一場驚人公車爆炸事件中喪生的市民。舞台上,包括來自台灣的林燕卿在內的舞者們,在橘紅色燈光的舞台上跺地、甩臂,或在地上蜷曲。而當蘇格蘭女歌手Emeli Sandé以極富磁性的歌聲唱出Abide with me這首聖詩時,一個同為南亞裔的小男孩出現,走向編舞家,彼此擁抱。
我曾經以為,奧運是人類運動競技的極致表現,展現的是卓越中的卓越,微秒、微米就可決定勝負。但是不可否認的,一場奧運的共同展演,需要更多平凡的人,兩萬名的志工,成為倫敦奧運順利完成的最大支柱,那些沒能拿到任何獎牌、也未能名留青史的運動員,在倫敦奧運的影像紀錄中留下了他們的汗漬、甚至是淚水。甚至連原本過著安祥生活的市民,也在一個城市成就偉大的過程中,無可選擇地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正是這些平凡,才成就了無可取代的偉大,帶領著一個仍然榮耀的城市和其中的人群,進入一個充滿挑戰的時代。或許,這是奧運可以給我們最好的現代啟示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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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綺芳 平凡,正是其偉大之處:倫敦奧運的現代啟示錄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32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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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查了一下,1936 日本在藝術觀摩得獎的都是 painting 沒看到有 music 的...是否哪裡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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