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的未完成式 (318週年系列5之2)
318是未完成式(imperfect tense)。源自拉丁文的perfectus(完成),imperfect指的是過去未完成的行動;然而imperfect也有不完美的意思。人類學家不善運動策略分析,也不善論述政治機會,這篇芭樂文是片段民族誌的嘗試,讓我們先回到一年前環繞318的時空,才能重新思考並創造其意義。
‘It’s momental !’
318,夜。八點多, 你沒心情做任何事,還是打開了電腦,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立法院前的抗議晚會轉播 。小孩湊過來看,你試著跟他解釋服貿是什麼,對台灣有什麼影響,越說心情越低盪,他還有長長的前途,天空卻很灰暗。
昨天張慶忠廁所半分鐘「通過」服貿審查 。你憤怒,你沮喪。無能為力又抱著一絲希望,你到群賢樓前加入靜坐。太陽越晒越大,開始發便當。你沒有食慾,這麼嚴重的事情,到場只有小貓兩三隻。真的沒希望了。沒有救了。你起身離去。你瞥見幾個黑島青成員在濟南教堂旁,有點神祕。
到了晚上,你還是忍不住透過網路再看一眼。和各類運動小型晚會沒什麼兩樣,一個接一個的短講,穿插音樂表演。大概沒救了,只是非得再無謂的掙扎一下吧?你想。
忽然間,畫面混亂了起來,主持人說有民眾翻牆進入立法院!你和小孩緊張了起來!透過現場收音描述,似乎翻過的不只是立法院最外圍的圍籬,而是進入真正的立法院!正門有一波,另外群賢樓旁的鐵門被拉開了… 有些人鑽進去,有些人在外面觀望。情勢不明,真的有可能闖入立法院嗎?你快速在網路上搜尋消息,和小孩一起揪心緊張,忽然,一張照片出現──立法院議場!群眾佔領立法院議場了!真的攻下了!
小孩也熱血沸騰,你們擊掌歡呼!It’s momental!
318行動,一群人翻牆闖入立法院,更進而佔領議場。有些人以肉身在現場參與了那個時刻。有些人透過網路,也同步參與了那個時刻。有些人透過事後的影像與敘事,想像的參與了那個時刻。那個當下、那個瞬間,我們被震驚、被激勵、被啟發。我們即刻知道:’it’s’ momental’──那個短暫的時刻,是台灣社會的重大的時刻,是歷史的重要時刻,也是極大動量(momentum)的時刻。
全球資本主義和自由貿易的經濟主流型態(有時稱為新自由主義),與台、中裙帶權貴結構的共舞,造成圈地、貧富差距拉大、崩世代的困局;而代議政治失靈,表現在黑箱決策、參與政治的高門檻、整體政策往財團傾斜的難以阻擋。相對於佔領華爾街運動主要面對新自由主義和代議政治失靈兩頭怪獸,台灣的處境還有中國因素,雪上加霜。十多年來,台灣越來越「鎖國」──鎖進中國,螺絲越旋越緊 。這種過於單一的「鎖」──尤其彼此規模大小懸殊──是發展可能性的枷鎖、也是自我設限的心鎖。ECFA先如榫頭般嵌進大中國結構,張慶忠的服貿半分鐘則彷彿再打一根主釘,待服貿全面實施,各行各業的釘子就會越釘越多,越敲越牢。
許多焦慮、許多努力、許多論辯、許許多多的蓄積,在一個無預期的時刻爆發開來。
318行動,在這看似牢不可破難以逆轉的結構中,打開了一個裂隙。這前所未有的佔領行動令人難以置信,那個時刻,讓長期擔憂的人看到一絲天光。其衝擊性也讓許多原本沒關注的人開始思考。
那個時刻的意義被過去的政經歷史和文化的脈絡所結構,因而有了當下即誕生出來、一種原生的力量。然而那個時刻的重量,即使在當下已昭然若揭,其意義卻是變動的,也是多聲的。那個時刻的意義隨著後續的行動、後續的權力關係、後續的論述、與後續的詮釋而不斷重新被生產。
The mundane
接下來24天的佔領,318逐漸從一個行動,演變成一場運動。如果以波長振幅來看,或多或少有些起伏,包括323/324行政院闇黑之夜和330的五十萬人大集會,也有白狼鬧場叫陣,或零星的衝突,然而這段期間,絕大部分時間、對大部分參與者來說,都是平淡、世俗的。the momental與日常斷裂(rupture)、情緒高張,甚至進入集體狂喜(ecstasy)的狀態;相對的,the mundane則是運動中的日常、平凡(ordinary)、甚至無聊的一面。
吃飯、喝水、上廁所。上網、看書、睡覺。靜坐、聆聽演講、偶爾呼個口號。觀賞紀錄片、參與小組討論、和朋友聊天。 即使投入義工,也是不斷重複的過程:發食物、發水、發傳單。收垃圾、回收分類、物資進出。「看守」出入口、拉糾察線,請大家不要停留繼續往前走。有些部分有新鮮感,但很快就不斷重複而平淡化。周邊有許多小小的創意,繪畫的、音樂的、表演的;有時飛帆為廷會精神喊話,江宜樺和白狼也曾來串個場;然而多數時間,都是平淡的過,有一點點無聊。大部分年輕人不斷掛在網上,和周邊的人講話恐怕還不如在社群媒體互動來得頻繁,跟他們平日的生活沒有兩樣。
但還是不太一樣。人們在日常不會進行這些活動的空間出現(這件事本身即具有能量,也造成外人焦慮)。差異尤其展現在人際互動模式,以及社會運作模式的差異上。如同昨日趙恩潔的芭樂文所描述,318運動中群眾展現了高度的自制,更充滿人情味與互助情操,體現了一個小型的「理想社會」──成員共享大致共同的理念,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志工穿梭服務,物質上不貪不求,充電站滿滿的手機沒人盜取,擠著坐時互相挪位讓大家都舒服一點點,互相約束不破壞公物,不為私利濫用醫療通道,即使有不太受歡迎的發言,有人噓聲不贊同,同時必然有人呼籲言論自由與容忍異見。井然有序,秉持對人的溫柔與照顧,有親子區,有醫療站,還有心理諮商。(唯一不那麼貼近烏托邦的部份,是決策的結構與模式,那也是造成運動末期裂痕的重要因素。)
318運動在這方面並無獨特性,許多佔領與抗議運動──從野百合到華爾街、波士頓等佔領系列運動──都有類似景觀。運動中的日常生活呈現此種樣貌,有幾個向度:首先是情感上,人人都是共同體的一員,因此是「自己人」,研究者經常套用儀式理論,認為人們在運動情境中,透過共同經驗,進入人類學家Victor Turner所稱的共感狀態(communitas)──運動的日常生活看似世俗,卻是一種出神。此外運動中個人私密空間大幅降低,每個人隨時都在他人的眼前,多數是運動參與同志,但也有來「看看」甚或「觀光」的非同路人,更有隨時穿梭甚至24小時轉播的各式媒體,運動成員的日常生活無可避免帶有「展演」性質。佔領華爾街運動即經常被詮釋為展演另類的民主世界,甚至是激進另類的展演。Chris Graces稱之為'democratic self-fashioning'。
而這種平和互惠的運動現場,對內強化了運動參與者的凝聚和認同──群體共同協力的可能,及追尋理想社會的可能;對外也經常撼動外圍觀者對運動即暴力的刻板印象。人類學家Anna Fournier分析烏克蘭的橘色革命時,也提及了年輕人(尤其是高中生)參與其中時,示威者的「自我節制」和「自我紀律」對他們是很大的震撼。在318運動期間,也不乏原本只是去「看看」的外圍人士在目睹現場景象後對318有所改觀,打破其以為年輕人是草莓族的偏見。
運動參與者透過身體、言說與行動的展演(performativity),試圖定義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追求什麼樣的理念。即使意識到被觀看(gazed),這樣的展演並非不真誠,而是一種自我認同的建構過程。更進一步的,透過在佔領現場的「小社會」實踐、此種共同體的形構也是參與者「論述」更大的共同體──台灣──的理想樣貌的一種方式。從運動的日常,想望台灣的日常。
擺盪
324,晨。八點多,你搭上了捷運,尖峰時間車廂擁擠,人人低頭滑手機。運動後第一個週末是黑色的,江宜樺馬英九拒絕了退回服貿重審的訴求,挫折之下有些人升高抗爭,試圖佔領行政院失敗後,和平靜坐的群眾遭警方強力驅離,棍棒水車都上場。血淋淋的畫面,裡面還有你的朋友,身體與心靈遭受國家暴力傷害。你感到同理的痛,對政府採取高壓手段感到震驚。
然而網路上有另一種聲音,為政府強力執法驅逐群眾鼓掌,認為暴力是合理的,受傷是自找的,甚至如果擦槍走火有人在過程中不幸喪生,也無損政府作為的正當性。你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捷運上,你看著臉書上朋友分屬兩種世界,感受到巨大的傷痕,不只是你內心的傷痕,更是台灣社會的傷痕。而周遭的人們生活如昔,彷彿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你再也無法止住淚水。你偷偷地擦,卻越擦越多。
The momental/ the mundane兩個狀態並非截然區隔,在運動的過程中,行動者其實處於不斷進出的過程。前者具有巨大能量,從前者獲得「可能改變世界」的動能,是一種powerful break, 然而卻只是暫時性的,不可能一直處於該狀態,而需渡過運動中的平凡生活;然而當平淡久了造成士氣的折損,即需重新回返到前者──透過語言與影像的再現,重新「充電」。
當我們拉大視角,看到318運動以外的世界,那麼the momental/ the mundane的指涉就有了變化,24天的佔領行動變成一組’the momental’,對照於其他未涉者生活(the mundane)。運動現場只是台灣社會的一隅,佔領期間台灣社會照常運作,彷彿無事般,大家正常上班上學,夜店還是夜夜昇歌,百貨公司依舊充滿購物人潮。 許多參與者都經歷了另一個層次的進出──離開了立法院周邊,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充滿對比的巨大落差。
這樣的擺盪,在運動期間形成了對反空間,但在運動結束後,則以另一種形式擺盪。即使佔領結束後,人們仍不斷追憶318那晚的戲劇性衝擊(包括這篇芭樂文),賦予後續行動一種泉源式的延續感,或參照性的座標。此外也有運動研究者認為「革命時刻」一方面與日常斷裂,但其實又轉化成一種取代日常模式,持續的、進入日常領域、成為日常政治的過程。那麼318具有這樣的性質嗎?現在還言之過早。
從翻牆到翻轉:318的未完成式
318,是一個特殊的時刻。並非所有的反抗運動或歷史事件都有這麼明確的’the momental’,可以在時間長流中被清晰辨識與標誌,這是318的特殊之處。運動期間的mundane phase,參與者以貼近理念/理想社會的方式────尤其是互惠的道德與共同體情感──在運動中生活與展演。但內部的權力關係緊張,沒有被好好處理。
一群人翻牆,為的是打破不斷傾斜的結構。無論是黑箱(民主失靈)、崩世代或鎖進中國,然而那是全球性的政經結構,也是台灣身處的特殊地緣政治、大國崛起與權貴共謀下的結構。翻轉結構是巨大的工程,需要長時間持續的努力。318是個起點,但也是個未完成的故事。
我們翻牆,我們試圖翻轉,但我們還沒真的到達彼岸。
這註定是一條漫長而曲折的道路(long and winding r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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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佩宜 318的未完成式 (318週年系列5之2)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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