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第一張西藏地圖
西藏位於平均4000公尺的高海拔,有世界屋脊之稱的青藏高原之上。由於天然地理的屏障,自古就不是一般在平地生活的人,能夠輕易進入與安居之地,因此得以與世無爭,世人也難得一窺這個神秘的國度。15世紀之後,歐洲列強開始進行新大陸的探險,殖民主義興起擴張,到了19世紀,亞洲的舊世界成為英俄強權爭奪的重點所在,印度已經成為英國的殖民地,於是西藏成為英俄兩國覬覦的對象。當時的西藏採取閉關政策,外國人沒有經過申請是不能進入的,違反者輕則驅離,重則處決。在當時沒有現代的谷歌地圖,以及先進衛星科技之下,誰能夠正確地掌握西藏境內的地理資訊,誰就在這個兵家必爭之地,擁有軍事戰略致勝先機。
第一張西藏地圖的繪製,就是由英國派出的間諜,原來擔任小學老師的印度人南星(Nain Singh Rawat)用他的雙腳走出來的。由於南星出生於印度的商賈之家,從小就和隨著父親從事印藏的跨境貿易,會讀寫流利的藏文,因而被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專家T. G. Montgomerie徵召,歷經了2年的訓練,學習觀察星象、使用六分儀、羅盤等測量工具之外,更重要的是學習走路,跨出的每一步剛好是31.5英吋,2000步剛好成為一英哩的單位。他穿著僧袍,帶著念珠和轉經輪,喬裝為一名朝聖者,在1865年從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出發前往拉薩,只是佛教徒用來計算持咒唸誦的108顆念珠被改成100顆以便於記步,每走100步撥一顆念珠。而手持的轉經輪,上蓋之下是羅盤針,經筒裡面應該裝的是寫滿 “Om! Mane Padme Hum!”的六字真言的卷狀經頁,則是探查資料的紀錄器,南星就在經筒上做出記號,沒有經文的法輪裡藏著細長的紙卷,記錄他沿途所見所聞。第一次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走了百萬步,之後,南星繼續進行數次類似的任務,總共走了250萬步,而根據他一步一腳印所走出來的西藏地圖,多年後的先進測量工具比對,精確到緯度半度之內。這份地圖成為當時外界理解西藏的一份重要資料來源。
距離第一份實測地圖的繪製已經140年左右的時間,現在要進入西藏,不需要如南星般的辛苦,已經有了青藏鐵路、公路,還有便利的機場,加上觀光旅遊是當地的重點經濟項目,進入與看到西藏的旅客絡繹不絕。而從「間諜的窺視」到「觀光客的凝視」,看遍西藏風景山水,每一吋土地風方,是一種西藏「被看」的方式,這是空間的現場面向。而對於1959年開始流亡的藏人而言,這個空間向度的西藏,歡迎的是來訪的外人觀光客,隔絕的卻是思鄉想家的藏人。
時間:「生」之「日」
地球的經緯度是定位地理空間的座標,而一個人的生日則是時間的座標,生辰八字在漢人的文化中被是視為是個人一輩子的生命裡,榮華富貴或窮困潦倒的密碼,連婚姻的對象,也要合八字,也因為生辰八字的重要性,所以有些父母為了給出生的孩子求「好命」,而刻意選擇以剖腹生產的方式,在特定的時辰生下孩子。在現代的民族國家的治理體制,出生年月日更是除了姓名之外,用以識別個人與他人的差異,舉凡身份證、信用卡、護照、簽證等證件,都有這兩種個人的基本資料,個人還可以因為各種理由而改名,甚至有些人的性別也可能會不同,但這組生日年月日就從脫離娘胎,呱呱落地之後,被登記到官方的戶政資料,將會頑固地從此跟著我們從出生到死亡。
對我們如此熟悉而理所當然的生日,在作為難民的流亡藏人的身上卻不見得能夠完全套用,雖然藏人都一定也有一個被生到這個世界的日子,但當中有很多人在證件上面登記的生日,卻大多不是這個日子,而是在流亡之後,隨著不同的生命際遇而寫在證件上面的日期。按照社會學階層化的觀念來說,個人的生日,也就是生辰八日,是一種「先賦地位」(ascribed status),如個人的出身背景,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社會地位,但對於流亡藏人而言,生日的意義卻比較接近的是後天努力而取得的「成就地位」(achieved status),是個人尋求自由流亡之後才需要擁有的數字。
在西藏傳統的社會文化,一般平民百姓重視的是出生的年份,藏曆年和我們的農曆年都一樣以干支紀年,相傳是唐代文成公主傳過去的,但藏曆是以五行代替十二地支。例如2017年是藏曆的「火」「雞」年,藏人看重的是出生的本命年,除非是貴族或是轉世的仁波切,一般人是不過生日的,應該說,也許知道出生的月份,很多人都不清楚確切的日期是哪一天?例如,我問藏人朋友Jamyang(化名)的生日日期,他沒有直接給我一個特定的日期,而是告訴我這個日期是如何推估出來的,他說:「我的父母隨著達賴喇嘛流亡之後,也從西藏出來,當時住在印度的尼泊爾邊境,我的父母每年冬天,大概是10月到隔年的2月,西藏的新年之前,都會到Kashmir賣毛衣,我的母親還在賣毛衣的時候,在那裡生下了我,據我的父親說當時應該是冬季的尾聲,西藏新年之前,所以應該是在2月,而我就根據這個說法,當時要填辦身份證的資料,就選了2月的其中一天當作我的出生日期」。
對於流亡藏人而言,是遭遇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公民治理之後,個人的生日在各種有關身份的證件表格之下才成為必須,即使是難民的身份,出生年月日成為個人身份的重要數字。於是,我開始隨機地詢問在田野遇到的藏人朋友,他們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自己的生日日期?而個人的生日是如何「創造」或「決定」的呢?答案果然非常多元而有創意,例如,在南印度的一位喇嘛告訴我,當時因為一群人一起從西藏出來,一起辦難民的文件,填寫資料的時候,大家都答不出生日這一題,承辦人員乾脆全部都將日期填成一月一日,「方便又好記」。另一種日期選定的方式則有很實際的理由,例如為了能夠具有進入學校教育的資格,或取得某種福利的年齡門檻,將自己的生日設定在符合這些標準的範圍之內。而已經從印度移居美國並取得公民資格的Pema(化名),則宣稱她有兩個生日,一個是從西藏成功逃亡到印度的那一天,是她的「重生」之日。另一個生日,則是來到美國,取得綠卡的那一天,是她的「再生」之日,由於這兩個日子對她而言都非常重要,因此她現在每年的這兩日子都會為自己「慶生」。
當談到藏人過生日的這個話題時,Jamyang特別向我強調,藏人因為沒有慶生的傳統,所以在傳統歌曲當中,沒有所謂的生日快樂歌,只是現在大家也受到歐美的影響,將Happy Birthday的英文歌填上藏文的歌詞來唱。而對藏人而言,自己不慶生但會參加一個重大的慶生活動,就是每年7月6日的達賴喇嘛生日。這是藏人社區共同慶祝的大日子,為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神聖的宗教領袖祝壽的活動,也是凝聚族群的場合,這對於各地的流亡藏人社群而言,都是一個重要的慶典。而哪些地方能夠公開或歡樂地為達賴喇嘛慶祝生日,就代表了當地藏人的被接納的處境,例如在境內西藏和尼泊爾這兩個地方,慶祝達賴喇嘛的生日是不被官方容許的活動,甚至被視為犯法的行為。三年前我拜訪加德滿都的藏人社區時,適逢達賴喇嘛的生日,就目睹警察設立路障盤查計程車裡的乘客,凡是喇嘛或尼僧,或穿西藏傳統服裝的藏人,皆加以阻擋。有的人甚至被直接逮捕,等到天黑才放人,這種戲碼年年上演。若在網路以達賴喇嘛生日為關鍵字查詢,就會跳出一類是各地藏人的盛裝歡慶的消息,另一類則是當天尼泊爾警方又逮捕了幾名藏人,被抓的理由是要為法王慶生的新聞。個別藏人的生日銘刻著藏人流亡的歷程,而各地藏人對於達賴喇嘛的慶生活動,則反映著藏人的政治處境,見微而可知著。
世界觀:業力與輪迴的視角
近年來開始遇到一些對於流亡西藏有興趣的學生來找我討論,我一定會提供的建議是:即使你去了西藏和印度,也結交了許多藏人的朋友,但如果你不知道藏傳佛教對西藏人的重要性,你就無法理解西藏文化和西藏的流亡社會。
佛教主張眾生輪迴的動力來自於業力(karma),一切身、語、意的造作行為,是由人心所啟動的過程,包括過去、現在、與未來。業力造就業果,當前眾生的處境,就是個人過去業果的顯現,而理解業力的緣起,理解因果,則是活在當下積極努力的動力,改變未來的境遇。例如,藏人將當前流亡的狀態,也視為業力的顯現,流亡社會一首廣為傳唱的歌謠,很清楚地表現這樣的思維:
清澈善節日(Rang Yul Sampa)(註)
恩情生為自故鄉,別離心愛的家時,東方潔白之雲朵
因業離故在他鄉,沒有想念任何人,非是常恒的補丁
固命注定離故鄉,經過翻山又越嶺,置在雲中的日照
非是常恒在他鄉,思念美麗的家鄉,會有晴明好時光
※註:此首歌有收錄在由Kelsang Chukie Tehtong的《度母化聲》專輯。我發現這首歌的歌詞,可以橫著讀,也可以直著讀,都很有意境。
在業力的造作下,生在現在的故鄉,也因業而必須離開家鄉,藏人接受這是過去業所種的因,但未來將會因為現在的努力而改變,就像被雲朵遮蔽的太陽,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在臺灣傳法的老格西,一生歷經中國的文革的磨難,流亡到印度,之後被派到臺灣傳法,他個人見證了藏人遭遇的大歷史,知道他的經歷之後,學術魂上身的我,希望老格西能夠口述經歷,為老格西寫傳記。但這個請求隨即被老格西回絕,他說,「中共是我的老師,監獄生活是我的教科書」,我的一切,都在我所教導的學生身上,也就是佛法的修行。」我不是第一個想為格西留下記錄的人,但決不是最後一個被他拒絕的人,對格西而言,他的修行是生生世世,過去經歷一切的苦難,若從佛法的角度,是鍛鍊心智,清淨業果的歷程。
從事自由西藏運動非常投入積極的藏人朋友,則套用佛教業果的理論,向我解釋為何自由西藏的運動可以維持在非暴力的方向。他說,「我們信仰佛法,相信輪迴轉世的觀念,這輩子我生為藏人,未來會出生在哪裡,就不一定,因為業力的關係,我可以還是藏人,但也可能變成漢人。一樣的道理,過去入侵西藏,殺了很多藏人的中共領導人,這輩子之後,可能下輩子就變成藏人,也不一定。我們現在是朋友,過去生可能是敵人,現在的敵人,未來可能是朋友,甚至是親人,所以我們現在讓西藏自由的奮鬥,不是只有為我們藏人,也為了大家的未來,甚至是為我現在的敵人,能夠有更好的世界。」
藏人最激烈的反抗不是進行恐怖報復的行動,而是自焚。業力造作和輪迴的世界觀,提供了超越人我之間分別的時空架構。唯有從這個視角,才能理解西藏文化的獨特性,以及這個文化可以為人類所帶來的寶貴資產,對於世事紛擾的現今世界,仇恨對立激化的時代,學習看見西藏的方式,也反觀了我們如何看世界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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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印度有西藏難民村?「若要聽逃亡的經歷,問誰都會有一段故事。」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117
走一趟西藏,三千公尺高度俯看的世界,自有不同的光景。
因為感覺上,不管是攀登喜馬拉雅山或是西藏等,似乎不少歐美旅遊人員的高山症症狀比較少見於各種旅遊行程分享中(當然也可能包含相關人群比較有自知之明,或是沒有發表自己不適應的狀況),但是也會令人亂想到,人類由東非高原(非洲主體也是高原)走出的路線,其實也可能會經過一系列的阿拉伯、伊朗、青藏高原、土耳其高原,大陸地形的一、二階梯,那是不是歐洲與相關地區的人種,本來就相對適應於比較高或富變化的海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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