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拉贛駿kaput們
Siki Sufin與他的高砂的翅膀
年輕的時候,有誰會想到在你眼前的這個朋友,20年後會變成一個甚麼樣的人?是不是還會依舊作著當時他一直在作著的事?
1997年底我到位於台東市區北邊15公里處的都蘭部落,住在都蘭國中的宿舍一段時間後,正想試著在部落裡面找地方住下,一開始也不是很順利,被拒絕了幾次覺得有點挫折,還好當時正巧認識了我第一個在部落裡的同年齡的朋友,是在互助社工作的小花,那一天我被報導人放鴿子了,約好訪談的時間到他們家裡卻一個人也沒有,剛好附近就有一間敞開著大門的辦公室,裡頭坐了個非常漂亮又有爆炸頭時髦的小姐在辦公,我厚著臉皮直接走進去打招呼,我就這樣認識了小花,剛剛進部落工作,那陣子我認識的人又不多,所以之後三不五時我經過就會去跟她打招呼講講話,後來也才知道她人面可廣了,知道部落裡每一個人的名字。有一天一個年輕的男生(是的二十年前誰不年輕呀)開著二手的雷諾客貨兩用車停在她的辦公室前,走到裡頭跟她打招呼,那是Siki,那個時候還叫做廖勝義,小花介紹我說,他是作木雕的,是她的外甥,雖然小花年紀比他還小,但是在廖家親族裡她輩分高,所以Siki還要叫她fa’i,但在部落裡他們都是同屬一個年齡組拉贛駿的,平常朋友圈也很多是一起的,小花要我問Siki看看,因為他們三兄弟都結婚成家了,媽媽Nikar一個人住的老家裡,是不是可以租一個房間給我,跟ina也可以作伴,就這樣我認識了Siki,也很幸運的住到他的老家,他原先在老家二樓的房間也成了我在都蘭住了一年半的地方。
那時候Siki北漂綁鋼筋幾年後到三義學了一陣子木雕,剛剛從三義回到東部,又在花蓮季‧拉黑子工作室當學徒後,在都蘭部落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當時台灣原住民的木雕也剛剛受到外界的注目,東海岸原住民的木雕家像Eki林益千、阿水陳正瑞、達鳳、豆豆幾個人經常一起參加表演賽,九零年代後期的原住民木雕經常以大部頭群體展演的形式進行,他們經常到台北或是花蓮等不同參賽的地方駐地創作,偶爾會有些公共藝術的案子時有時無接得很辛苦,公部門的案子接了又要等很久才完成核銷,我那時常覺得他們藝術家真的很不容易,堅持自己的興趣和理想要忍耐非常多的不確定。那時候因為我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台台東大學的李玉芬老師借給我的腳踏車,都蘭村裡的道路又都是斜坡上上下下很辛苦,所以經常有聚會就是Siki會開著他的雷諾客貨車(很重要的要再強調雷諾的車因為這種車台灣已經絕跡了!)來接我,而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時候,他也經常和那時還沒有結婚的另一個拉贛駿的kaput Halu廖忠誠,輪流幫我作訪談的翻譯,我能夠完成論文裡的儀式紀錄,訪談也同是我們kaput的陳山羌的爸爸Agnay,姜享昌長官的爸爸,還有Kira蘇光福的爸爸潘清文前頭目,以及非常擅長狩獵的’Ofad,前頭目沈太木等等,都是他們兩位幫的大忙。
Siki當時在大街上跟kaput 也是表弟的葉明清代書分租了一個辦公室,我因為住處二樓空間比較封閉,夏天也熱,時不時地就去他辦公室打電腦整理資料,他在辦公室牆上掛了一件他自己的木雕作品,叫「阿美族的三位一體」,上面有國民黨徽、十字架、和錢的符號,我聽了他的創作概念的介紹後對他還蠻肅然起敬的,原來他很溫和的雙魚座性格,待人海派又重朋友的個性下,有這麼重量級批判又犀利的觀察喔!那時他才學木雕不到5年,那件作品後來也不知道收到哪裡去了。
九零年代後期Siki的作品多數還是以傳統文化的動態性作為個人作品美感的傳達,他的跳舞系列與阿美族神話故事作品應該是外界對他認識的開始,1995年他在台東文化中心的展覽「阿美族的舞者」便是如此,而之後有2000年在台灣原住民現代藝術中心舉辦的「沙勞巨人與小水鬼-都蘭部落傳說」,也是一個援用許久的另一個與部落傳統創作靈感相關的主題。而另一個也可以歸類為同一種傳統文化系列的作品類型中,是他用木雕來呈現輕飄的羽毛,運用這個阿美族男性服飾中重要的頭冠元素來進行創作。戴上羽毛頭冠是青年階層入級後的男性美麗(makapahay)的年紀象徵,也是阿美族部落裡成年(mala-kapah ,文意:作為青年)與成為真正的人的驕傲和部落責任的承擔,[1]我們當時拉贛駿也還在那個青年最高的年齡層裡,這個身分在進入壯年級之後,頭冠就要被摘下不能再戴,換上擔負另外一種責任的代表苦幹實幹的頭巾了。他在2002與2004創作的兩件代表作羽-1和羽-2,由向來重視台灣原住民藝術創作者作品的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2]
我2004年從法國畢業回到台灣之後,聽到我在都蘭的這個哥哥Siki Sufin的作品能有高美館典藏,還以為這已經很大不了了,沒想到他還有個更深層的對於原住民邊緣歷史傷痕的長期關懷。他這個人一向交遊廣闊,作為一直住在自己部落的藝術創作者也讓他認識了各路人馬,他2002年與太巴塱部落的道哥,阿道.巴辣夫.冉而山,[3]以「都蘭山劇團」的組成在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演出了《I Cuwai Ku La Lan?(路在哪裡?)》,或許可以看成這一系列創作的開端,不論是透過關注、訪談、認識、創作與表演,他對被日本徵兵的高砂義勇軍或是被國民政府徵兵到中國便未能再回來的原住民台籍老兵,真的是一路追隨,也不管是不是有經費支持,他就是要作,有任何人願意支持他就參與,那段時間經常聽到他講述那些被各種殖民者與國家支使又背叛的慘烈的原住民士兵的故事,但這真是個不討喜的課題,就像是夾在曾經是台灣執政者的國民黨不願面對的錯誤的過去,與現在的民進黨政府無暇顧及的殖民與前朝國家情結的夾縫之中的幽微歷史,環顧過去,這個課題幾乎向來少有主流的關注,時不時被提一下但也很容易又被輕忽與放下,Siki 倒是一路支撐與持續創作了將十幾年,陸陸續續進行了一系列的「高砂的翅膀」的作品。他在創作這個主題上與過程中所遭遇的各種難題與困境遠遠超過了所有人所能想像的,連我這個一向覺得他只是個心軟又愛哭的傢伙好像也懷疑我自己錯看他了,他的毅力和決心無所動搖,為了給那些在遠方不知為何而戰為何而死的亡靈faki們一對翅膀,讓他們可以回家,他的作品更是頻頻爆發出驚人的視覺與心靈的震撼力量。
在蔡政良第二部新幾內亞日籍老兵故事的同名紀錄片「高砂的翅膀」裡,透露了一些Siki個人家庭與這系列創作上的掙扎與痛苦,他在創作神靈系列與高砂的翅膀系列工作過程中,經常有些託付與難為的越界經驗,是難以言喻的,我們在一旁看著,知道他真的努力了,只是有很多無奈是這個世界和這個時代不可承受之重,但他選擇了一條困難承擔的道路,也還好他的天生樂觀,否則換作是別人可能三五年就放棄了。
整理這篇文的時候我時不時地想著,也許我對於我所認識的這個哥哥,其實了解得不太夠,然後呢他的一副無所為的態度讓人整理起他的作品這件事都會抓狂,根本沒有留下甚麼紀錄和資料的,我對於他的作品的認識也不夠深刻,但是我對於他這二十年來能夠克服各種心境遭遇做到對他自己創作上的堅持,真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也希望還可以再繼續看他再創作個二十年(ㄟ~),我常覺得還好我的人生裡,能夠有像拉贛駿年齡階層夥伴這樣的朋友們,也和kaput的男女夥伴們大家相約一定要一起慢慢地變老....至於故事,當然是未完待續的啦,還得再給我們時間一點一點慢慢地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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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玫 我的拉贛駿kaput們:Siki Sufin與他的高砂的翅膀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8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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