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虛擬。網路的真實
在古典時期,人類學帶來一種(多少含有浪漫冒險成份)尋找新文明、探求世界觀的學術期許,以便於描繪、揣摹、突顯、對照那一個遙遠的邊緣族群的生活方式。然而,這類期許來自何方?來自這個世界對於認識異文化的渴望,以作為彼此理解對方的基礎?來自宗教般的熱忱好讓現代文明點燃啓蒙之光?來自一支新興學科對於自身研究主題的天真抱負?恐怕都有。
就我看來,這三者的公約數使得這類民族誌裡的主題人物——如果幸運地還能讓人耐心地繼續閱讀下去的話——成為奇風異俗、「世界真奇妙」等增廣見聞的生活小插曲。對大部份的讀者而言,或者對於我們所已知的世界來說,一種似有似無(更確切地說,可有可無)、幽微迴盪的嬴弱聲音帶給這門學科無以名狀的戒慎恐懼心情。
這成就了兩項相似性質卻不同方向的危機:一是對於大多數人們來說,人類學這門學問正如認識這些異文化族群一般,豐富了讀者聊勝於無的見識——換言之,即便不認識這些遙遠民族或是人類學,也不會影響任何人的作息習慣。二是人類學的知識內容如何變得如此單一膚淺?它的目的原是為了避免任何生產刻板印象的可能性,到頭來卻成為自身所極力抵抗的對象?
(講到這兒,不僅讓我觀賞幾張荷蘭牛仔褲廣告照片來舒舒壓力。)
現代網路帶來的知識內容以及傳遞方式衝擊了大眾對於「什麼是人類學知識?」此一成見的生產與傳播——在這個網頁的編輯群之中,有多少隻小白兔是因為當初閱讀《憂鬱的熱帶》,而踏進人類學叢林裡?而如今對於我的學生而言,《憂鬱的熱水袋》如同「一簾幽夢」一般成為古董級的讀本。「老師,為什麼我們還要閱讀這種令人感到憂鬱的人類學讀本?」兩名即將進入人類學研究所的應屆畢業生在一家義大利餐館中向我詢問,而我的心情彷若眼前這盤威尼斯墨汁麵一樣地暗沈。是的,對於網路世代的孩子來說,已無法想像人類學家在一個陰暗潮濕的禮堂中,面對著外頭因為下雨而勉強進來躲雨的母子觀眾,播放著自叢林出生入死帶回來的幻燈片。
僅僅如此,我們難道便以為這個世代的孩子無能為力繼承自己當初所接受的古典訓練?於是,我們悲歎30年代留聲機裡的人位(vs. 數位)雜訊、Ingrid Bergman消魂而無法抵擋的甜美笑容,或是頭殼尚未壞去的Britney Spears(同時,我們以看好戲的態度期待Justin Bieber的成長)都不再屬於這個世代年輕人可以想像的內容。不過,這恐怕僅止於片面的觀察。事實上,這些歷史情境比起以往更輕易、快速、直接呈現於我們面前;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捕捉任何音頻、畫面、訊號,甚至比起人類的感官更為敏銳、清晰、精準。
拜網路之賜,我得以「身如其境」地回到母系的九州故鄉(雖然我仍自稱為關東人),或是「重溫」母親的Casablanca電影中的殖民地氛圍,或是「歷歷在目」般比較前後截然不同的小甜甜歌手。這些回顧的細節與方式在過去都不曾(也無法)發生,並且包括冷冰冰的機器感等苛責也逐漸削弱。於是,先前的悲歎變得既真實卻又毫無基礎:這些過往歷史的確不再是網路世代的想像內容——因為它們從未消失何來想像(只需搜尋)。對他們來說,所有的事物現象、新聞事件、歷史鏡頭都以不斷累積堆壓的方式「真實並且永遠地」存在。
這使得「懷舊」面臨一項新定義:懷舊的內容超越了個人成長的空間、世代、歷史、文化(我知道Appadurai說過相似的話。謝謝提醒!),而最重要地,這些瀏覽的過程都成為懷舊的個人體驗(懷舊一開始的確是個人的,不是嗎?)。某種程度來說,(至少舊定義的)「懷舊」已不復存在。或者刻意以悲觀的口吻來說,當既有世界的構造、輪廓,以及組織世界的分子與分子之間的組合型態,正不斷變形擴張時,不僅個人的想像力因此相對受到威脅,而是對於生命態度的根本變化。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當下天馬行空的想像內容,早已成為實作的製品時,久而久之,他無須依賴想像,而是搜尋。這個連結全世界的資料庫已滿足並且遠遠超越普通人的想像力。
這種承受大量資訊的生活世界改變了人類學家長期偏好的「文化模式」課題。對於這群網路世代的孩子們來說,自1990年代就學起便開始面臨不斷擴散、自我繁衍學習、跨國跨語言翻譯跨文化跨地理時空等數量驚人的各種訊息,其中八卦、玩笑、正經或是彼此混雜比例不一的訊息,遠遠超過一個個體所能負載的龐大數量而無法一一過濾。於是,他們從中學會了一種「不當真」的態度:上線聊天哈拉打屁留言、搬板凳啃雞排式的網路觀戰、下線或是重新註冊,即便是遇到「病毒」如此恐怖的辭彙經驗時,亦是處之泰然地更新下載或乾脆打掉重練。這一切都因為「當真你就輸了!」唯有如此,才能面對當下的龐大訊息。這麼說來,《憂鬱的熱水袋》對我的學生來說,如同中國的《藍與黑》或《未央歌》之於我一般,閱讀距離都過於遙遠。
用上個世代的古典(板)思維來品頭論足這群網路世代的孩子——特別是相對較少教學經驗的研究群成員,以及擁有數十年教學經驗的資深教師此二極端的學界同事——一面倒地學術哀嚎著這個世代的「張貼抄襲」惡習,或是所處的自身社會普遍地以草莓族、爛瓜族、豆腐族等標籤,賦予不負責、低抗壓的負面詮釋。然而,這個世代打從他們出生起,網路世界的搜尋引擎所顯示的資訊中,「作者」從來就不是重點(或者該說「無從可考」?),而是訊息的多樣化、細微之間的相似與相異、流行話題的傳播速度,以及累積的人氣瀏覽數量。於是,我們愈是嚴肅地面對他們的行為舉止,批評當代社會新鮮人「上班一星期之後吃不了苦便落跑走人」模式的工作態度,便愈是不了解他們的行為習慣——這跟人生立定志向要吃得苦中苦的偉大情操無關,而是傾向「下線不想玩了」的遊戲型態。
然而,這種態度正好與人類學家的職責方向背道而馳:這門學問總是認真看待異文化中每一則不正經的玩笑與舉止,並且過於嚴肅地對待自身文化中每一行為意義。問題是,「文化」是否仍舊維持當初我們所理解的範疇?過去的人類學家幾乎以信仰的方式堅持「世界的一切行為都受文化的影響」。而如今,此一「文化」愈來愈成為人類學家的難題:這不是由於網路「文化」變得模糊而難以形塑——文化從一個世紀以前便從來沒有過清晰的面貌——而是因為人類學家尚未調整好心態面對文化的新型態。
網路改變了這一世代的生活習性與關於「世界」的認識,也相似地衝擊了古典人類學的研究型態。(同樣地,搜尋引擎也改變了以往「做學問」的方式。過往的論文內容已遠不及今日的細膩程度。)這其中帶給人類學家最大的困惑正是虛擬與真實的交錯與覆蓋。一門關於「流形文化」的課程大綱如此說明:「從現實的虛擬(偶像劇)到過去的虛擬(懷舊);從虛擬的現實(網路)到虛擬的現實的虛擬(電玩)到虛擬的現實的虛擬的現實(童顏巨乳),一時之間,我們彷彿不知道(也無法知道)身處何處?或者我們究竟得到什麼?瞭解了什麼?」這項論點不是有關「女性身體物化」這類陳腔濫調——在當代世界中,任何東西都是物化後的成品供人瀏覽觀看評論——而是「世界的虛擬與網路的真實」(the fictitiousness of reality vs. the actualization of internet)二者彼此交織一體之後,關於人類社會的價值、認知、行為模式、法律制定等論題。這不是你我「要不要接受它」的討論,這個世界早已改變。
在當今許許多多千奇百怪見怪不怪的網路新聞中,兩則活動最令人感到雀躍:一是2009年11月日本おたくSAL9000,與任天堂DS的戀愛模擬遊戲Love Plus(ラブプラス)三位女角色之一的姉ケ崎寧々,於關島舉行結婚式。超過2000名日本網友聚集於目黒区大岡山(本人的家鄉!)的東京工業大学,見證由ニコニコ動画的實況婚禮轉播。這對新人接著在關島度蜜月;而這則新聞成為傳送至22個國家的網路話題。這場由牧師見證的婚禮中,新郎邀請了他的親友參與該活動,而新娘則是由該遊戲的程式設計師代表女方家屬。這不再是虛擬愛情,而是正式的官方認證與婚姻律法的改變。「沒有性生活的婚姻?」或許有人會質疑。「那麼你真的太小看今日的性科技產業了。」我會如此回答。
(救命呀!誰會wordpress的youtube embedding?)
另一則新聞則是今年3月在Zepp東京館(可容納2,700人)舉行的演唱會,這場活動的主角並非是「真實的歌手」,而是一位純然依賴電腦合音、沒有任何人類幕後配音的虛擬歌手(或電子歌姬)初音ミク(取其「初めての音」之意)。
御宅男SAL9000或是前往虛擬歌手演唱會的粉絲,並非盲目的追求者;當今的評論也不是「自卑、缺乏自信心」或是「現實跟虛擬已經傻傻分不清楚」等不屑語彙。用人類學概念說明的話,不了解一個人所處的文化,便無法理解他的行為舉止何以如此。當數以千計的一群人為了同一興趣而具備相似的生活模式時,在過去也許可以稱為「盲從」,但在今日的世界裡,這叫做「意義的豐富性」。這不是因為現代比起古代情境來得更為複雜,而是當代的發聲以及集結方式比起以往更容易推翻權威的論斷。
在網路世界中,每個人都具備他自己的印刷技術與行銷網絡(在一場私人的聚會中,Ben Anderson向我說明他並不看好網路熱潮;我則認為「想像共同體」的說法終將面臨良性的挑戰)。當全球擁有最龐大註冊人數的Facebook網站,以「社群」一詞取代了原先專家們對於種族、民族主義、族群政治的關注,人類學這門學問極有可能成為第一波被邊緣化的學科對象(至少在這個主題研究上)。這或許是危言聳聽、杞人憂天的論述,但在這個時代,「等待」愈來愈令人無法忍受,當人類社會已經改變,我看不出人類學有任何猶豫的立場。(本篇論文預計在2012年地球毀滅前出版,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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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咖小林尊之素描筆記 世界的虛擬。網路的真實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11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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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掛]在WordPress中,快速插入YouTube、Google影片 (1.0.2修正版)的方法
http://briian.com/?p=821
如果2012年地球會毀滅,那就不必操心論文出版了吧(該說「耶~~」嗎?)
(救命呀!誰會 wordpress 的 youtube embedding ?)
歐,不就在 Post 空白欄的上方嗎 ﹗
不過現在這樣也很好啊 ﹗不會影響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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