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不亮沒關係
最近突然常聽到一句流行話:「亮點」。由於那個「點」字,總讓我懷疑這個詞是從中國進口的,譬如重點大學、重點城市…。就算不是從那邊傳來的,也是很類似的邏輯。一種要找「點」的狂熱,或…「強迫症」(我本來不想太早表態,但是實在找不到詞)。當我一上google鍵入這個詞,立刻跑出:亮點經濟、亮點計畫、亮點英文...
雖然這個詞對我有點刺耳,本來並沒有太想就此發揮。但是最近發生在周遭的事物,讓我懷疑這個詞就像某個大明星一樣,或是像法國哲學家說的「文本」一般,具有自動衍生「亮度」、不斷擴充規模的能力。不只不斷複製同一基因,也鼓勵其他基因突變,社會資源也急著朝它集中。
基本上我不反對「台灣之光」的說法,譬如有米國時裝界或運動界的名人偶有台裔,我們卻好像比米國人更興奮。這樣的人來瘋基本上帶著一些「湊興」的氣氛,因為誰都知道他們是米國人,我們的興奮,基本上還是隔著太平洋喊燒,成不了氣候,也壞不了事。反正就是「喊爽的」,他們終究是「米國人」。
或是我們的年輕人到國際賽事拿拿獎,我們大大宣揚一番,就像是久久一次的宗教慶典,誇耀一下祭品的豐盛或是當年的豐收,也無傷大雅。當然諾貝爾獎(或是其他領域的類「諾貝爾獎」)也是「久久」有那麼一次,讓大家興奮一下。這樣的興奮帶著點對台灣國際地位的遺憾的反操作,基本上還是有脈絡的。
但是年前一則新聞就有點語調不同了。一整天連續在電視新聞上看到,某大學一位年輕女教授,一篇論文榮登某國際科學期刊,該位教授是第一作者。媒體除了大放送這則新聞之外,還順便買一送多,這位女教授的身家身世也一併曝光,說她是某女中的數理資優班畢業,年紀輕輕就拿到博士,年紀輕輕就當了教授,甚至連婚姻大事也在「新聞」之列。但是對於她和其他作者的合作關係倒沒有什麼著墨。據說這則新聞是校方主動釋放,其高層也大讚女教授年輕有為。被這則新聞重複告知一整天後,我對女兒說,台灣的家長們大概因此又被鼓勵了一次,或再肯定一次,那個他們樂此不疲的SOP:國高中資優班、台橙青椒、米國名校、年輕博士、年輕教授…。這個新聞和過去的台灣之光哪裡不同了呢?(注意,這裡論及的是新聞的處理,不涉及當事人)
這個新聞的出現基本上是內部操作的,是國內大學相互之間的較勁,是「亮點」說的複製。換句話說,它在放送那個台灣慣有而古老的價值,但是增加了一個年輕的自由市場(包括學術)的向度。過去的出類拔萃指的是一群人當中,你要特別高。現在說的是,你,不管多高多矮,要拼了命發光發熱,燃燒你自己,照亮公司,幫你的公司吸睛,誰的呢?消費者的!
亮點說除了是公司的期待和關愛眼神的來源之外,也無縫接軌了「台灣子女」的教養傳統。「只要你功課好,其他都Ok」不管是買3C產品、潮T, 不做家事、耍賴,耍脾氣….在好功課的擋箭牌底下,一切都被允許。當子女的也學會這個deal: 拿功課換取一切本來可能不被允許的…,只要我很亮。我甚至驚訝於這樣的基本模式的與歲月俱進,挺進成年後的職業生涯。不少朋友抱怨職場上的「光」怪陸離:「不會做人」「自顧自」… 但是總記得要讓自己很亮,套一句馬克思的話,「很亮」是交換價值,不是使用價值。因此「亮點說」不是新的,也不只是舊的。是新的市場加舊的教養,重新組裝的一個新的Transformer, 美國電影實在太寫實了。
作為人類學觀察,除了供應端和接收端的描述之外,當然要說說它的文化根基和效應。「亮點」說在我們的文化感裡頭,似乎不那麼突兀。過去不是也有類似的期待嗎?譬如光耀門楣,也是有「光」阿,但是細究其中,頗有差異。我們說過去的焦慮是生存鬥爭、所以你要出類拔萃、接著光耀門楣,再來照顧鄉里。這裡面基本上還隱藏有一種「人觀」在裡面,交織著社群的連帶關係。雖然稱讚的是看得見的「成就」,但也期待你照顧看不到的關係。但是亮點說好像躍升了一大個級數!?「亮點」的質感逼近一個純美學的欣賞,或是視覺的偏執狂。一片漆黑當中,只有幾個「點」是「亮」的,其他則…接近空無。 (雖然朋友Malaita說就電腦螢幕而言,亮點其實是瑕疵,如果剛買回來的螢幕一開機,上面超過3個亮點,就可以無償更換…或許這個反證隱藏了一個玄機)。
可見「亮點」說充滿了「本體論」論證的潛力。在這個新的、亮點的「本體論」裏,有幾個文化向度值得細心琢磨:
首先,我們說,某某人,或某某校,或某某系,或某某產品是亮點的同時,隱含的是,其他部分(集合名詞,無特定對象)是黑的。或至少是看不見的。因此就鉅觀(macro)而言, 衍生的現象是,大家只看到點,看不到其他人(或非人)。漆黑根本不是一個名詞,它存在於「無」和「空無」之間。或只撈得到一個功能,陪襯「亮點」而存在。至於這個「其他」是淺黑、深黑或漆黑一片,無人在意,因為接近「不存在」狀態。當然資源也將高速、高度集中在「亮點」。在這樣的文本裏,你有兩種選擇,競相去成為「亮點」,並從此成為一個點。或是成了一片混沌「漆黑」,不僅無人在意,並逐漸為世界所遺忘。 由於亮度集中在少數點上,其他地方分不到熱度,這個世界也逐漸進入一種冰封期。
而就那個亮點本身而言,生存狀態整個化約成一個「點」,或至少經常處於「點狀」,雖然偶有對其他面相的關注,但那是陪襯點綴。
本來人的整體性存在,就生物性層次而言,除了吃喝穿讓人看得見之外,比較不為人所見的還有「拉和撒」。雖然吃喝穿是彰顯身分地位的可見和所在,然而人類並不會因為吃、喝、穿太好而不需要拉和撒。但是生物性機能的誠實,(由自律神經控制),對人卻產生不了什麼忠告,因為人類意識實在太不自主了。記得作家Eco曾說,當他穿牛仔褲行走在校園時,會不由自主的在意自己的身形。那麼當我們身為亮點時,也很可能自然地感覺自己身上放電,並自我認知整個人成了一「點」一「點」亮晶晶,甚至可能忘了自己還有影子。有一篇德國文學作品名為「失去影子的人」,敘述一個人為了富有、英俊、名望,出賣了自己的影子,卻從此陷入沒有影子的恐懼,一再地要躲避陽光。這是多麼諷刺呢?追求「亮麗」的外表,卻淪落到要躲避「陽光」。這篇文學作品雖然被一些文評認為隱喻的是失去nationality,但是換個角度看,也是失去了人生寶貴的對自我陰暗面的認知。就像主角喃喃自語的:「我不能用他的武器來對抗他,如果我不離開他與他的財富,遲早會落入他的圈套。」
心理學應該是討論最多「陰暗」的學科,人類學大部分作品也離不開這個「觀照」。主要是兩個學科對於當代認可的「亮點」特別沒有感受力和相信力,也從來不相信人可以化約成一個「亮」,按照某種不滅定律,有亮就會有暗。如果偏執於「亮」,就像神話中的伊卡洛斯,由於飛得太靠近太陽而把蠟翼融化,跌進海裡。照心理學家容格所言,當一個人太相信自我的道德觀到某種偏執或強制性而失去幽默感時,也將失去自我調適的能力。在眾多人類學文獻裡,影子、陰暗面是人類的double ,他可能在人睡夢時出遊,如果一旦被巫術虜獲,則可能帶來災難。陰影不是他物,沒有人可以忽略他的存在和不可或缺。然而他的棘手之處還在於,一旦被敘述、言說,擺在亮處,陰影自身又再投下一道陰影…。如何不斷反思才能認識到他的力量和他給予的忠告。人類自身所許下的承諾(也是迷障),似乎永無休止,而陰影的意義也永不消失。
因此亮點說,在本體論上似乎有著某種殘缺,視覺上的偏執也將衍生某種「自信」的殘忍。這樣的本體論的躍升(transition)當然是不會設限於人的,舉目所見「何處」不亮,何處不以「可見度」為唯一標竿呢?「學校公司」不問我們教學時如何分享人生經驗給同學,只問我們每年的出版量(or亮),企業只希望每年開發新產品,把消費者眼睛吸過來,不問產品的有用性。「亮點」就像阿波羅的太陽車一般,早已失去控制,在大地橫衝直撞。 當所有的人、事、物失去陰影的顧忌,只求一個「亮」時,世間也將承受陰影無盡的折磨。當代最巨大的寓言大概屬核能發電莫屬:當我們只在意核能可以發多少電、照多亮,而不問他的廢料去向時(或裝做不存在,再偷偷倒在別人家)。人類已經沒有多少實質和想像的空間可以容許我們反思和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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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幸 亮不亮沒關係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56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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