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培養多元史觀
從東南亞史、伊斯蘭史出發的人類學觀點(下)
三、澳洲是「白人社會」?種族歧視與多元文化主義之不足
最後,我仍然想用與台灣、中國沒有直接關係的例子,來說明我的觀點。我不是澳洲專家,只是想以一位世界公民的身份分享一些觀察。 一直要到十八世紀,我們今天稱為澳洲的這個地方,才有大批白人移入。二戰後澳洲政府逐漸取消白澳政策,而對亞洲移民以及其他來自東歐與中東的移民採取多元文化政策。
然而澳洲的多元文化主義,仍然是以白人社會為主體的一種歧視性政策。根據Dunn, Burnleyand 與McDonald (2004 Constructing racism in Australia)與其他後續研究,許多澳洲人仍堅稱「多元文化政策」該適可而止、澳洲政策應該以「和諧共榮」為主、過於多元是有害的、對國家統一秩序不利。
另外一方面,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甚至可能得了便宜又賣乖,繼續實施歧視但表面上支持少數族群文化,而構成「因為已經有比較多元一點,所以可以心安理得進行壓迫」的肯認政治。澳洲這方面的問題,討論地最深入的是人類學者Elizabeth Povinelli的大作《肯認政治之奸巧》(The Cunning of Recognition: Indigenous Alterities and the Making of Australian Multiculturalism)。雖然此書有一些根本上的缺點(如不夠了解「多元主義」一詞在澳洲其實是為了管理新進移民者,尤其是非英語系白人移民而誕生的政策,而不是為了用來管理原住民的),但仍然值得推薦。
此書詳述多年來澳洲白人對於原住民的偏見、扭曲與腥羶色的呈現。原住民的儀式或習慣,必須要是白人主流社會看得慣的,才可以予以保留,此為多元文化。白人主流社會看不慣的,則必須要下令禁止,此為對傷風敗俗予以輔導(很熟悉,不是嗎?)。政府必須保護受到「不當原住民風俗」影響的原民孩童,奪走父母的監護權。作者也提到Belyuen族人還有許多對於土地權的疑慮,他們對於國家的法律缺乏信心(因為已經被騙過太多次),害怕許多法律程序可能會使他們失去更多。他們認定他們與土地的關係,不是只由生物血緣決定,還有社會連帶性,但國家的法律根本不願深入理解原住民的分類系統與跟土地的關係,乃至於某些澳洲原住民法條表面上看來冠冕堂皇,但實則徒具虛名,甚至對族人有害。而貧窮的種族化,在澳洲原住民身上也清晰可見。新一代的澳洲原住民青少年,甚至認為坐牢根本已經成了他們成年儀式,故意犯罪被逮捕,因為坐牢至少還有牢飯可以吃。
在多元文化政策面上,已經有一些著作都已經提到澳洲政府對於穆斯林移民的歧視政策。事實上,右派澳洲人士不乏認為多元主義對於國族認同有害者,宣稱其會分裂族群,所以應該適可而止,否則如此一來,就否認了澳洲偉大的英國文化遺產,甚至根本只是在販賣「罪惡感工業」(「白人對原住民有罪,必須要透過族群正義政策來矯正」)。八零年代時,甚至還有白人學者提倡要重新重視英國文化與基督教核心價值對於澳洲的重大影響。九零年代以後,澳洲甚至有極右派政黨如AFP誓言要「廢除多元主義」,連假裝自己支持多元主義都不必了。
儘管澳洲有諸多制度性種族歧視與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至少在取消白澳政策後,澳洲官員今天不敢貿然說出「澳洲社會是白人社會,受到偉大的英國文化薰陶,而其他族群也慢慢融入這個大家一家親的白澳文化中」這樣的言論。回到東南亞,如今新加坡的官方說法甚至也並不自稱是華人社會,而是多元文化社會。但奇怪的是,台灣的新聞甚至西方主流新聞卻習慣不假思索地、樂於呈現新加坡作為「華人社會」的範例。為什麼會這樣?我希望本文已經提供了一些線索。這個問題值得耐心回答,而不是隨便回答,而且這個問題勢必還要被拿出來一問再問。
四、結語:阻止天堂來的風暴
我相信我們不只是歷史知識貧乏(正如全世界大部份人一樣缺乏,而不是只有台灣人),我們也重度缺乏一種多元歷史意識。與許多學者一樣,我不相信所謂客觀歷史的存在,但我相信有更精準、更多元的歷史書寫,我也相信有達到這種目的的歷史教育。高中生的歷史課本儘管不可能像寫博士論文那般精細與翻轉—任何國家都沒有那種能耐—但,懂得將族群正義與國家罪行納入新版本內、否定「單一線性進步史觀」並且強調「悔改認錯」的核心價值,這些,卻不難達成。
歷史教育應該要培養學生主動思考什麼可以編入歷史課本、什麼可能會被打壓、一個歷史宣稱是否經得起辯論與證據支持的一種基本知識態度。重點不在知道全貌,而是知道自己不可能知道全貌,真相一定比想像中複雜,知識一定比常識來得不容易確認。歷史教育應該培養學生學習判斷自己所持的知識其背後所預設的立場為何,以及有能力思考每一種歷史書寫是為了何種政經利益、哲學、道德或美學基礎才最終得以被呈現出來的。而當權者有責任要提供出足夠多元的面貌與足夠的空間在歷史教育中,承認「國家犯罪」與「認錯和解」的價值。而這些東西,不是膚淺的「多元主義」四字就可以達到的。
因此,我並不是在說,如 Croce所言,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一旦這句話被說出,我就想問,那麼什麼是「當代」?它是一個線性史觀的中間點、是文明的高點(如十九世紀維多利亞英國殖民者想像)、是衰敗的低點(如鄂圖曼帝國在十九世紀感到其龍頭地位已經煙消雲散)、是文化消失的苦點(如邵族說自己的數量比黑面琵鷺還少)、自然化的國族史觀(如印尼網軍恨透馬來西亞觀光局盜用其文化圖騰,即便自古以來這是整個島嶼「東南亞」的共享文化)、是殭屍大軍象徵著病毒入侵而人性化吸血鬼與污名搏鬥(好萊塢電影不厭其煩地用此主題來刺激我們生存的意識),還是一個怎樣的「當代」?每個「當代」都還有複數的史觀,轉譯的工程失敗或困難是一回事,我們現在的知識將會被未來的學者推翻是一回事,但我們現在就要清楚看到多元的觀點與立場都有空間可以發聲。換言之,聲稱「每個政權都會採用有利他們的史觀,所以歷史教科書怎麼改不重要」,只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後現代嚷嚷而已,不該作為逃避改善歷史教育的藉口。
歷史可以有很多呈現方式,最差勁的是拒絕認錯的單一線性進步神話與為帝國服務打壓弱勢族群的書寫,不論是哪一個帝國。歷史應該鼓勵對過去的發問,而不是給予便宜行事的解答。歷史應該思考如何嚴肅地還給「過去」一個公道,而不只是給予膚淺的多元主義空話當作賠償。
最後,我又要來烙班雅明了,因為我想不到更好的結尾,可以如此優美地勾勒出國史本位的國族進步神話如何是千篇一律的災難,而教育改革者面臨的是何等風暴:
保羅‧克利 (Paul Klee) 的《新天使》( Angelus Novus ) 畫的是一個天使看上去正要從他入神地注視的事物旁離去。他凝視著前方,他的嘴微張,他的翅膀張開了。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他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推積著屍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面前。
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他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致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歷史的意義,不只在於過去發生了甚麼,而是此時此刻我們能容納多少過去的影像與聲音,尤其是那些被遺忘的、被嫌棄的、被禁止的。我們人人都可能是歷史的天使,並且超越天使,因為我們永遠可以選擇挺身而出,阻止從天堂來的那場風暴。
PS. 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值得更好的歷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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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恩潔 如何培養多元史觀:從東南亞史、伊斯蘭史出發的人類學觀點(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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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合我的利益時,它是普世價值;不合我的利益時,它叫種族歧視。
雖然如此,, [ 多元文化主義 ] 還是要施行的 , 而且要真正落實 。 比如, 電視頻道 , 只有華語, 沒有南島語 ! 原住民目前16族 擠在 1個頻道 , 無法傳播族語,,,, 台灣不是華漢專屬的領土 ! 已經過度漢化了 !!
感謝老師這篇發人深省的好文章。
為什麼過度漢化不是一件好事? 為什麼要去過度區分你我他?強與弱之間的差別到底在哪裡?
實在是不太了解...
樓上想過原住民的心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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