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小骨頭
當人類學家「進入」大專山地服務隊
2009年夏天我在一個部落國小裡初遇兩個大專山服團,並與其中的台北醫學院山地服務隊維持後續接觸,透過訪談、參與社團的迎新、幹訓,以及隔年暑假到部落的「出隊」,我試圖在這樣特別的跨文化接觸場域中,思考人類學可能扮演的媒介角色,以及自身田野經驗的反省。去年人類學年會,我發表了山服研究的處女作:<服務、學習與觀光:當人類學家 ‘遇見’ 大專山地服務隊>,素材來自有關北醫山服的田野調查、透過網路寄發給歷屆團員的開放式問卷(我研究生涯的新嚐試),以及與兩位耕莘山服老骨頭的訪談。
透過山服,我突然開展了一些新的社會網絡,這是之前作 ‘傳統’ 人類學原住民研究時很少有機會碰觸到的一些領域和人脈。去年十一月,我和北醫的學生一起參加了一年一度的「北山聯」。「北山聯」原是早年北區大專原住民學生的一個組織,之後卻陰錯陽差地變身為「北區大專院校山地服務隊聯誼會」的簡稱。在當日參與北山聯的眾多大專山服隊中,師大山服特別吸引我的目光,因為他們的 ‘服務’ 區域是南投的發祥和力行,和北醫山服的 ‘轄區’ 同屬仁愛鄉(也是我近年田野所在),而且是鄉內交通最不便利之處。通往這兩個部落的力行產業道路自七二水災後路況就一直很差,我的小車根本上不去,遊覽車當然更沒輒,師大山服的學生們卻持續不斷地在寒暑假來力行與發祥出隊將近三十年之久。
想要研究山服,必須和這些年輕人多一些互動,為了克服代溝和空間的距離,於是之前連BBS、MSN都沒用過的我毅然加入臉書,從此上癮一發不可收拾。在北山聯認識後,我和師大山服現任隊長T.J.在臉書上開始有聯繫,到他們社辦和幾位幹部有一次愉快的會面,說好要參加這次寒假的出隊,還和T.J與幾位團員在臉書上揪團一起在寒流來襲時參加三鶯部落的抗爭尾牙。
一切互動都很愉悅、順暢,直到寒服要出發前一個禮拜,突然接到一通有些令我意外的電話。T.J.很有禮貌地向我確認是不是這十天都要跟著他們吃和住,我回答,是,如果可以的話。她問,那除了參加我們的活動,您也會去和部落的人訪談之類的嗎?我不解地說,有可能啊,怎麼樣,會有什麼問題嗎?她向我解釋,他們開會討論過,如果我要跟著大隊吃住作息,希望我能盡量全程依照團隊流程行動,因為團體有團體的規範需要遵守。當時我人在台北鬧烘烘的街頭,不是完全聽得清她的話語,但大意是如此。我腦中閃過一堆問號,為什麼會在行前慎重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之前參與北醫山服活動時,我的自由來去不曾構成問題。儘管疑惑,但尊重被研究者是人類學最基本的原則,我馬上回答,我會依照團隊的規定,不會造成他們的困擾。
這就是我這篇文章的副標題,從前一篇的 ‘遇見’ 換成了 ‘進入’ 的緣故。因為這一回,我從2月20日在埔里國中的始業式,一起搭卡車(載了24個人、行李與十天的食材)上山,到十天後搭另一部卡車下山,在埔里開一整個下午的檢討會,我都與師大山服同在,也因此相較於之前對北醫山服的觀察,有了更多切身的體驗與感觸。
卡車一路的顛簸,和進入力行產業道路後遇見來車就大聲打招呼是新奇有趣的經驗(雖然屁股實在很痛)。不過當我們卸下行李和食材,住進發祥的柄史布淦基督長老教會後,考驗才真的開始。這裡的住宿空間和盥洗設備要因應二十幾個人是相當不足的。兩個房間學生們住已經很擁擠,因此安排我和另一位隨行作田野的東華研究生J.C.住在庶電室裡。浴室只有兩間,活動又都排很緊,因此對於團員洗頭、洗澡都有非常嚴格的次數和時間規定。克難的住宿和盥洗對我來說不是問題,但在發祥的前兩天,我的確是有些不適應。我不是團員,無法真正完全參加他們的活動,之前認識的同學都是幹部,非常忙沒有時間和我聊,其他團員對我完全陌生,而且他們幾乎都被部落小孩子黏住無暇搭理我,但小孩不會黏我,因為我沒穿團服又沒掛名牌。長老教會離部落有一段路,我答應了不隨意離隊行動,因此只能一直待在教會附近,好些時候他們在忙一些我無法參與的事時,我只能在教會外的廣場晃蕩,不知道該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
另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是,我們最主要的活動空間擺了三個大圓桌,一組圍坐一桌,我和J.C.兩個 ‘研究者’ 則被安排併坐在靠牆的兩張板凳上。坐在那兒感覺很奇怪,覺得自己是被排除在團體之外的,很像是上課被老師罰坐在一旁的問題學生。聽著團員們非常冗長地開各種會,我手裡拿著筆記本,心裡想著,無法融入他們只是坐在邊邊聽這些非常細瑣無趣的流程檢討,這趟上山真的有意義嗎?好在還有一個和我一樣不知如何定位自己的人。J.C.之前是師大山服團員,這次卻是以研究者身份上山,他也有些不知所措,時有該給意見或是應在旁安靜觀看的矛盾。於是一開始我比較多的對話是和J.C.之間,尤其是睡覺前窩在各自睡袋裡分享一天的心得,我也趁機詢問他社團的種種,因為我發現師大山服真的是一個規範很多、執行很徹底,有著許多傳統的老社團。
他們的規範當中有一條是--不能接受村民任何招待,包括茶水。第一晚家訪後的心得分享時間裡,小骨頭相當積極地詢問老骨頭訪談的竅門,我安靜地聽著,突然有人問:「不知道邱老師對家訪有什麼看法?」我脫口而出:「有一點我比較不能理解…」,我描述要離開一戶人家時,一個Yaki指著桌上的糖說不好意思忘了請大家吃,我們說不用了謝謝,她說,吃一、兩個嘛,大家搖頭,她以為我們趕時間,抓了個塑膠袋說,不然帶一些回去,大家繼續搖頭連忙轉身離開。結論是:「我覺得這樣完全不接受村民的招待其實是很奇怪不自然的」。全場安靜了幾秒,隊長T.J.出聲了:「邱老師提到的這個規定其實我們前幾屆也都討論過,之後可以再研究,不過現在是營期當中,還是先遵照原本的規定。」我沒再說話,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可是對我這個在部落裡常靠吃喝來建立友誼的人而言,拒絕族人心意是很痛苦的事,而且Mauss在他著名的《禮物》一書中不早說過:「拒絕送禮或拒絕邀請,就像拒絕接受一樣無異於宣戰,這是一種斷絕友誼和交往的表示。」
然而,我畢竟是外人且第一次來發祥,遠不如他們對當地熟悉,行事是該謹慎些。我決定至少和大家比較熟悉之前暫時不再輕易發言,因此得先想辦法改變無法融入團體的困窘。於是第二天一個休息的空檔,我趁亂問T.J.可不可以坐到她旁邊,就這樣混進了第一組,自此與同桌團員多了些互動。經過近兩天的觀察,我比較能掌握他們的運作模式,知道如何有一點自己的行事空間但不會造成團隊的困擾;他們對我也比較熟悉、放心,開始有人會主動找我攀談。當我逐漸適應環境的同時,慢慢可以理解(儘管未必完全贊同)一些之前覺得奇怪的社團規範與傳統。因為「群體」和「個人」是很不同的身份,在與部落互動時自然會有不同的考量。從每晚檢討會中對一些事件的討論,我發現他們很在乎身為一個長期在此服務的團隊對部落可能帶來的影響,因而非常重視族人的感受與對師大山服的看法,許多對團員行為之約束因此形成。再者,就像每個文化都會有一些當代無法理解的 ‘傳統’,其意義雖不可考但必有其歷史根源,並常被賦予謀種神聖性,使其不易被改變。
因為交通的不便,發祥與力行相對於其他仁愛鄉部落算是較封閉的環境,在資源的流通上是有其困難之處。二十多年來在這樣一個物質條件比較貧乏的環境出隊,師大山服發展出相當克難、自制和強調公平的 ‘文化’。例如,團員不能天天洗澡,可以洗時也必須嚴格執行洗頭三分鐘,洗澡五分鐘的規定。T.J.後來向我解釋,他們不希望浪費部落資源,而更實際的考量是擔心用水太多,住在樓上的牧師家會沒水用;不能接受村民招待,是怕有些家庭會因拿不出東西招待山服而不好意思或自卑(或許過去的確發生過,我想);至於事前對我提出遵守大隊流程的要求,一位團員說因為之前發生過離譜的事(我沒細問,但知道他們允許其他學校有意願的學生一同出隊)。
不過,如果因為我以上的描述將師大山服視為一個紀律嚴謹硬梆梆的團隊,那就大錯特錯。我發現,他們很清楚部落族人的行事風格是無法用嚴格的時間表或縝密的事前規劃來搞定的。因此他們事前做好全盤計畫,對團員也確實執行各項要求,如不能脫下紫衣外套,遲到記點等,但所有計畫卻必需因應部落生活的彈性而隨時做應變,因此每晚必須花很多時間開檢討會和協調會,來說明、處理許多當天發生的變數。此外,大部分老骨頭都有和自己比較要好的小朋友或青少年,他們很在乎這些人,但常因不能脫隊行動而無法面面俱到。在發祥最後一晚的「星夜談心」,一些因素造成有青少年覺得被忽略發出抱怨,負責的幹部因此自責,一些團員情緒無法平復或是掛念著仍固執在外等待的青少年,但該開的會還是必須開,大家還是必須一起就寢不能私自行動。我對J.C.說,我覺得你們社團一直在感情和紀律之中掙扎。
第五天早上,我們離開發祥,坐上卡車駛往另一個目的地:力行(馬烈霸)部落。這時的我已經很適應大隊生活,加上之前擔任重點部落評鑑工作時來過幾次力行有我自己的人脈,於是之後幾天我的角色漸漸從 ‘觀察’ 的這端往 ‘參與’ 的那端挪移。這次力行出隊有個特殊任務--「彩繪專案」,是學校主任希望師大山服的學生可以帶小朋友彩繪學校的一面牆。這個專案由團裡唯一的美術系學生Kiki負責,她在上山前已經舉辦過「彩繪例會」,教導團員一些基本技巧,也事先擬好了草稿,打算到力行後先打草稿,再由團員帶著小朋友分組上色。可是計畫趕不上變化,因為底漆乾的太慢來不及打草圖,又考量到力行的小朋友非常好動不易控制,可能無法乖乖依照要求上色,於是計畫臨時大轉彎。Kiki決定捨棄原先的草圖,讓小朋友先在紙上畫下他們想畫的,然後帶著那張紙直接在牆上自由作畫。
這是一個很大膽不知結果會如何的決定,也擔心小朋友會亂玩油漆灑得到處都是。沒料到小朋友都非常專心地作畫,創意、色彩之繽紛讓大家驚豔,慘劇反倒是發生在一個山服團員身上,下半身被不小心弄翻的漆給「彩繪」了。小朋友當天畫完後,隔天Kiki再帶著幾位團員做整體修飾的工作,原則上保留小朋友的創意、遮掉一些不該出現的字(來插花的青少年之傑作),填滿空白的部分,就這樣共同完成了一面讓學校老師、學校旁邊派出所警察都很稱讚的彩繪牆。
在力行另一個與我更切身相關的難忘經驗是農訪。從在發祥的第一天起,團員家訪時都會詢問是否田裡需要人幫忙工作,但因為冬天大部分族人自己的田都休耕幫別人打零工,加上天氣不穩定,農訪一直沒有排成。終於1月27日有了農訪的機會,前一晚開會時大隊挪出四個人力去幫忙,我則徵得T.J.同意後加入。這次的工作是種豆苗,工作本身不困難,就用小鋤頭挖個小洞,放下五到七顆豆子,然後再把用土把洞覆蓋住。困難的是有的地非常的陡,我們必須努力的跨大腳步,用腳力撐住,往上挖洞,不讓自己滑下來。
種豆苗的主人是63年次的輝明,還有一位是他的partner正傑。輝明非常nice,怕我們工作太辛苦、無聊,不時和我們聊天還唱起歌來。正傑一開始很沈默,總和我們維持一小段距離,輝明說他歌喉很好,一直哄他來和我們一起唱。後來我們還分男女兩隊輪流唱歌,歌聲、灑在田裡的陽光,伴著陡坡、週而復始地彎腰、挖洞,放豆子,一直到下午三點鐘,我們才依依不捨得坐輝明的車回到部落。
隔天的晚會雖是對全部村民開放,來參加的幾乎都是小朋友和青少年,輝明和正傑卻早早就抵達現場,我很開心地幫他們報名卡拉OK。輝明臨陣脫逃,由歌聲非常細膩有感情的正傑上場,唱第一首歌時音樂出了些小問題,第二首是我很喜歡的羅大佑的「你的樣子」,因為山服的學生對這首歌和正傑都不熟的關係,底下沒有太多反應,我突然覺得正傑一個人在台上好孤獨,於是拿了另一支麥克風衝上台,挽著他的手和他合唱(我是一個很感情用事,常常會忍不住跳下場的人類學家)。
因為擔任重點部落評鑑的緣故,我和力行的村長、部落營造員英鳳及一些協會幹部都認識,他們看到我很驚訝,也很熱情地表示歡迎。我抽空到英鳳家聊天,才知道之前她在作評鑑的成果報告時,常用MSN向師大的學生求救,聊著聊著發現28日早上協會安排了一趟部落老人家的紅香溫泉之旅,而這正好和師大山服預定在部落作的「服老活動」同一時間。我問英鳳是否可能讓師大學生一起同行,她說應該沒問題。我於是打電話給T.J.告訴她這個狀況和我的提議,她已經聽說大部分老人家28日要去溫泉的事了,正和領隊們商量要如何調整活動。晚上我們就在英鳳家,請村長和T.J.他們一起來確認了兩方人馬共同出遊之事,以及中午在教堂一起享用午餐。山服拿出他們剩下不少的食材加進協會採買的食物,由兩位部落婦女掌廚,本來當天輪廚的山服學生擔任助手,大家高高興興地吃了上山以來最最豐盛的一餐。
29日是下山的日子了,載我們下山的正是輝明,身旁還是他的partner正傑。他們邀我坐到前座(很寬敞,三個人坐剛好),一路上我們開開心心地繼續前晚「星夜談心」未完的聊天、唱歌(還喝了一罐維士比,噓﹗)。中午到達埔里,認真的師大山服學生繼續在一家牛排店裡邊吃午飯邊開檢討會,一直到五點多,店家開始要趕人,我才和他們告別,開車疾奔北醫山服所在的部落:靜觀。這次北醫的寒出因為和師大山服撞期我無法參加,這天是他們在山上的最後一晚,我想去看看有哪些熟悉的面孔,和他們打個照面。果然,每次出隊都碰到的加勒比、農夫、傑尼龜都在,我的第一個山服朋友加勒比一見面就照舊熱情地和我擊掌。
故事到此並未結束,回台北過年後,我在臉書分類po上許多這次在山上的照片,把山服的許多伙伴加為朋友,和他們在臉書上對話。我發現有幾位團員在過完年後又要上山幫國中生作課輔,我問清楚一些相關狀況後,請他們上山時代為詢問國三在埔里唸書的學生有沒有意願要補數學,開學後我可以每個星期在埔里的住處幫他們上一次課,人數最多是四個人。前兩、三年我陸續有幫部落朋友的小孩補數學的經驗,已累積一些心得相信自己可以掌握。就這樣在師大山服學生的居中聯繫下,上星期四我的部落國三生數學衝刺班正式開張。
我不知道自己在山服經歷的種種能不能算是人類學的實踐?我對作大事一向沒興趣,反倒對一些別人眼中可能的「小事」樂在其中。我這兩三年教部落國中生的經驗讓我比較能瞭解現今的中學教育體制,以及他們在升學上碰到的一些真正問題。研究山服之後,這些大學生讓我對部落原本最不熟悉的那一塊--小朋友和青少年(山服的強項)--開始有所接觸;而他們和我比較熟捻後,也會向我詢問人類學的性質,以及和我討論原住民相關的議題。我突然多了很多可以聊部落的朋友,研究的路不再覺得那麼孤單。
開學前某一天坐在臺北往埔里的國光號上,突然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接起電話。「新年快樂!」「新年快樂,是哪一位?」「我是載你們下山的那個......」「輝明嗎?」「對,正傑也在旁邊。」就這樣,兩人輪著和我講電話:「妳有想我們兩個嗎?」(注意,是兩個)「當然有,我還在網路上po了很多我們種豆苗的照片」……,電話結束前:「那暑假妳還會上山嗎?」「應該會,只要時間可以。」我心想,這樣的對話情境應該出現在很多山服伙伴與山上的小朋友或青少年之間吧,只不過他們的是青春版,我的是成年版。
等暑假再上山,到時我就從小骨頭升格為老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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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韻芳 我也是小骨頭:當人類學家「進入」大專山地服務隊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13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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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注意:留言者名字由發表者自取。
很好奇,從一個山服研究者的角度來看,會如何回應李家同近日的批評?或者,更多年前一些原運朋友對山服的批評?
如果如李家同所言,「大學生山區服務像白癡」,(參以下網址)http://www.tvbs.com.tw/NEWS/NEWS_LIST.asp?no=arieslu20110221200052&dd=1…
那我這個研究山服的人不就更白癡了﹗在這篇文章中,我曾提到在發祥的前一、兩天我是不適應的,懷疑自己這趟上山究竟有何意義(可是沒車下不了山,哈),但當我繼續仔細傾聽他們的每個討論,觀察他們每個活動,漸漸地理解了他們對部落的用心與感情,也開始能逐漸發揮我所希望扮演的「中介角色」,適時給他們一些建議,並和部落的一些組織昨連結,討論後續的合作。所以當後來有一些學生會主動來和我討論有關原住民的議題,我覺得欣慰又感動。
每一屆都有一些山服的學生自此生命與部落產生了重要的連結。一位師大山服的學生在過年後又騎摩托車從臺北到埔里,在埔里車站和我商量之後如何協力對山上國中生作課輔,隔天他還要騎車上力行,和另三位師大學生會合,一起替國中生課輔。北醫山服也有團員畢業已久,但現在仍一、兩個月就回部落一次。這些都非外人所知,但是他們樂此不疲,只因對部落有所牽掛。
我不知道李家同老師對部落瞭解有多深,我知道他的博佑基金會也在部落作課輔,但他是否曾親身參與、花時間陪伴部落孩童?要和部落青少年作朋友遠非想像中簡單,那是要花時間,搏感情的,這點我在山服同學身上學到許多。
我們的社會不需要道德家,因為他們總是高高站在雲端,沒事閃個電,以為這樣就可以警惕世人。這世界比他們想像的複雜多了﹗
至於早年批評山服很猛烈的「台大原聲社」官大偉,我在去年年會發表後曾在FB上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他的回答是,「事隔17年,我對於山服確實有新的想法,前一陣子和耕莘山學團的年輕朋友也有一些接觸和分享。」尖石鄉是不少山服隊長年投注許多心力的所在,我也期待日後能聽到大偉更多的分享。
這幾天在FB上忙著回覆許多有關山服以及各方人士對李家同老師批評的不同意見,也承蒙不少識與不識的山服朋友轉po芭樂人類學的連結,我還因此接到好幾個不認識的山服人加為朋友的要求。可是雖然我一一回應時都會邀請他們來這裡作些分享,可是大家都很客氣,所以我始終等不到人,他們好像覺得這還是屬於學術圈的場域。
要回臺北了,先寫到這,如果明後天有力氣的話再把FB上的意見整理一下,po上來給各位參考。
我想李家同也沒有完全說錯,的確有學生到山地服務純屬「湊熱鬧」或「賺學分」性質
就像「一些」社福團體浩浩蕩蕩到偏遠地區服務,只是為了搶政府補助款。
雖然李老先生的亂槍掃到許多無辜的熱血青年,但總比冠冕堂皇地說些歌功頌德的話好。
他敢這麼武斷地說「山服」像白癡,想必也有他自認為可靠的消息來源。
通常我們服務別人都是有收費的,這種情況下出錢的比拿錢的大
但「山服」是沒錢也要去服務人,這些人自然會有錢以外的動機
這個名詞本身即預設著進步與落後的兩方,所以進步的一方才需要去服務落後的一方
或許這會讓部分原住民朋友們不喜歡!
文如其人,很陽光、知足、享受,浪漫的人類學工作者。
進入一個新場域原就充滿挑戰與未知,對觀光客、「山服」、「研究者」或是部落本身皆然。蜻蜓點水的觀光客,與部落除了商品交易外甚少互動,船過水無痕。而「山服」和「研究者」不同,想必事前得花時間規劃、籌備走流程;還要和牧師、村長、學校師長甚至店鋪老闆搏感情,始獲得服務和研究的績效。儘管有"服務學習學分"、"計畫補助"和"白痴"的爭議,其實,當你看到原民孩子天真熾熱的眼神,村民靦腆又真誠的招待,最後還拐彎抹角的問:還要來嗎你?我的經驗是,絕大多數的人常以關懷認真的相處來回報;而,如果當中有虛假,吃虧或白痴應該是誰呢?
感動你對原民部落的欣賞,"母懷蘇"(謝謝)!
To K.night0338
其實「山服」裡的「服務」這個名詞已經爭議非常多年,第一個大專山服團耕莘,早就從山服更名為「耕莘青年山地學習工作團」。不過有時候事情並不一定那麼簡單,改名字就表示內涵也一定更改嗎(我指的是普遍的情形,而非針對耕莘)?沒改名也未必表示他們維持著早期上對下的心態。其實這個社會裡有各種形式的服務隊,但對象不是原住民的就很少被質疑「服務」二字,這當然和早期族群不平等的歷史背景有關,這裡無法多談。我知道有不少學校的山服社團都曾反覆討論過這個問題,採取的作法也不盡相同,清大山服在幾年前改名為「原住民文化研究社」。師大山服則是內部討論許久後,決定拿這個問題去問部落,族人說,叫山服有什麼不好?你們在這二十多年我們都很習慣了,幹麻改名?這是師大山服最終還是維持「山服」這個名稱的原因。
另外,有趣的是從FB對這則新聞的許多回應中,我反而發現原住民反對李家同說法的遠比贊成的多,而且有一些是相當情緒反應的,如:
「真的好氣的啦~說話一定要這麼酸嗎?了解原住民的需求嗎?就我的成長背景從小就是因為有台北的大學生寒假暑假到花蓮偏遠的部落協助我們課業輔導,將近八年的時間,當然陪伴也是其中之一,這當中就是受到,肯定,鼓勵,加油,看見,才能讓我們更為努力的目標,別這麼的說他們"白癡"好嗎?說穿了他們也沒有影響我們什麼ㄝ,反而是我們被他們影響很多,希望你有機會排個假歡迎待在原住民部落吧~問問原住民"大學生山區服務是否像白癡",再行言論也不遲.......這樣看來答案應該由原住民來回答囉!」
相對的,贊成李家同說法的反而主要是一些自省甚嚴的山服人,如:
「李家同常被斷章取義,我總覺得記者們想整他。這次記者的下標法,還是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錯覺。但仔細一看,如果是那種真的抱持著視帶孩子唱歌跳舞、團康為主要任務的(非藝術營類的);只是覺得待5天 1個禮拜就可以改變他人一生的;或是將社團的傳統習慣視為優先,忽略山上現況、社會變化而不知謙卑與自我反省的... ...我也覺得該罵。因為行動學習或是服務學習之類的課程的產生,還有大學院校的增加,雖然無詳細數字,但我覺得這幾年往偏遠地區跑的大專社團比以前多更多了。的確有很多社團發揮他們的創⋯⋯意,或是和當地有良好的互動,但大部分的社團是令人擔心的。!」
我想這可能和大部份人預期的反應不太相同吧!
韻芳老師您好, 我是一個對人類學有興趣的普通大四學生,
對於這個問題有點想法想在這邊跟您分享,
http://www.wretch.cc/blog/superlesa/32473020
這是靜宜大學台文系的助教黃國超老師的網誌,
題目是: "山 服,漢人不可承受之重"
我覺得蠻能認同他的某些想法,
但同時,也不能完全抹煞一個事實, 就是某些山服社團的確還是對原住民部落有很正面的幫助,
李家同教授的言論很偏激, 但似乎也不能說絕對沒道理,
我比較注意到的是文化輸入的問題, 反而不是大學生參加這類活動白不白癡,
誠如韻芳老師在留言中所提, 大部分原住民是持反對李家同教授的立場,
覺得他們其實受到山服很大的正面的影響,
但這個所謂影響, 雖然原住民本身感覺到是正面的,
然而會不會是被灌輸了某些主流的強勢文化而不自知?
青春活潑的大學生, 帶來都市的氣息,
會不會讓當地的小孩反而萌發"外面的世界就比較好"的觀念,
而對自己的家鄉產生自卑感??
我覺得這類的活動還是要有, 但內容一定要謹慎,
同時我也認為,如韻芳老師也有提到的某些學校社團的轉變,
以"文化學習"的活動性質取代"服務"色彩較濃厚的內容似乎比較妥適,
一點淺見, 謝謝.
To jhenmu
謝謝你的回應,我認識黃國超老師,也和他當面討論過一些山服的問題,我覺得他屬於我前一篇回應所提到「自省甚嚴的山服人」,所以我完全能夠理解他文中對山服提出的嚴格批評,但這其實也代表了他並沒有全然否定山服,而是對山服有著更高的要求和期待。我認識的一些山服朋友曾經就是在北山聯裡聽到黃老師的課深受震撼,重新反思山服的性質。
我想每個人的個性會決定其做事的方式,我自己的習慣是先觀察一個團體,再下評價或決定該怎麼作,一個山服不能代表所有山服,李家同的批評我無法接受的主因是他並不瞭解山服,只是憑其刻板印象就下斷語。我也碰過只到學校辦育樂營卻完全不瞭解部落的山服團,柔性溝通無效後便作罷。但當我碰到北醫和師大山服,感覺到他們真正對部落有心時,我就希望能進一步多瞭解他們,然後希望自己可以扮演中介的角色,依我自己對部落的瞭解和人脈給他們一些建議,甚至和他們合作,而在這過程中,我也從中學習了不少,看到一些我原本不熟悉的部落面向。
至於「文化輸入」我覺得在早期資訊不發達時會是問題,但現在透過大眾傳播、網路,或學校的戶外教學,部落的小朋友對所謂都市文化並不那麼陌生,大學生在這方面沒有帶來什麼更新鮮刺激的(他們在部落吃住都很克難),反而是不少大學生所表達對部落自然或文化環境的喜愛,讓部落的孩子覺得自己的部落和族群文化是很有價值的。
至於你說的「文化學習」,現在幾乎所有山服都會安排這個部分,當然時間的多少或品質如何各有差異,在我看來,安排「文化學習」和「服務內容」一樣都是大學問,也都可能是雙面刃。我看過安排不好的文化學習,反倒讓原本想達成的「文化理解」變成「文化誤解」。在FB的討論中,有人提到:
『我有一個想法,換我們來教「山服的學生」如何在山中生活!如何與大地對話並崇敬gaya,如何不用名牌包也能活得快樂....因此把「大學生山區服務」改為「大學生原民文化再教育」~然後要他們繳學費~這樣部落就有文化產業了。』
有一些部落的確有能力提供文化學習,還加入青輔會「青年壯遊」,但我覺得這和山服是不一樣的兩個面向。我不知道有多少部落能有把握的說,我很瞭解我們族群的文化,你們來,我教你們?大家常把文化學習和文化產業講的太輕易了。我也覺得「文化學習」很重要,因此如之前提到的希望自己能在當中扮演一個好的中介者,但前提是我自己必須對雙方有足夠的瞭解,他們對我也要有足夠的信任,我想這是我還在努力的。
加油
我的話真的很多,尤其是相較於樓下的,大概是年紀大了的徵兆吧,可是還有一件事想說明。
我覺得李家同的批評裡混淆了「山服」與「服務學習」,部落可能真的是搞不清楚這兩者的區分,只知道都是大學生。相較之下,我覺得更該被檢討的是目前大專院校裡服務學習課程的設置,為了課程,學分而去辦活動,更有可能是李校長說的擾民原凶吧!
然而也有朋友以為,服務學習亦有可能是為山服體系社團增添新血,廣招大學生一同努力的一個好辦法。我自己教的是研究所,沒有帶服務學習的經驗,不過聽到的一些經驗好像都不是太好,不論老師或學生。也許有帶過或修過「服務學習」的人可以提供一些意見和想法。
這很難用簡單的言語描述清楚。每次讀老師的文章時(特別是這篇),總覺得老師的文字好似電影分鏡圖一般,即便不身歷其境親眼目睹,也能感受到影像背後那種難以言說難以辨識卻真實存在的氣味、色彩。最近經常上youtube看一些白人示範攝影器材的使用方式與創作過程,而老師的文章也細緻地展現了自己與報導人的互動情形與自我調整的過程,不藏私地。
老師在文中提起自己於初期,「覺得自己是被排除在團體之外的,很像是上課被老師罰坐在一旁的問題學生」這樣的感受。這也讓我想起老師所贈與「歡迎光臨人類學」一書中,那段對人類學者在田野調查中邊緣位置的討論。這也是我目前正在想辦法調適的部份,我常因為過於擔心自己對報導人帶來麻煩而搞得自己緊張兮兮,卻因而無法兼顧自己的田野敏感度。
「我覺得你們社團一直在感情和紀律之中掙扎。」這段話我聽來倍感熟悉。
大學期間家扶中心的課輔志工經驗,一方面滿足了我「自我成長」的個人期望,亦累積了自己對原住民社群的「異文化浪漫情懷」,而這兩項因素對當時的我而言是參與相關活動的重要動機來源。
然而志工與社區居民過於頻繁的私下接觸是不被機構所鼓勵的,因此我選擇離開團體成為不受限的一位小女孩專屬家庭教師,透過逃離團體規範方式延續我的個人熱情。
http://www.facebook.com/album.php?aid=30566&id=100000890499277#!/photo…
這是那位小女孩的母親兼我的乾姊姊。
Ps.她超討厭照相,曾說要殺了所有偷拍她的人。我也沒想到去年回花蓮時她會主動要我幫她拍照耶,ya!
我相信團體的力量必定大過個人,然而群體運作的背後有更多複雜的因素彼此牽連著。每個成員都有其獨特的生命經驗與自我喜好,對社團與規章的期待也不盡然完全相同。先不論山服團隊「服務」的正當性或其他遭受質疑的部份,光是能持之以恆且系統性地投入服務工作這一點就已經讓我佩服萬分了!
謝謝凱兒支持。
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記憶力不好的人,因為從小唸書需要背的科目都是我的弱項,背國文課文還曾經成為我的夢魘(常夢到自己被老師點名背書背不出來),而且超容易丟三落四的,和我熟的人都知道。但這幾年在作田野和帶學生的過程中我才發現,自己有關人的記憶力非常好,(相對而言對環境和物就不夠敏感),這也是後來我的文章中越來越多人物以及互動描寫的緣故,但這樣的文章不太受學術主流歡迎,於是芭樂人類學就成了我抒發的空間。
至於凱兒提到的另一議題:「人類學者在田野調查中的邊緣位置」,我想這是作田野時必然會碰到的問題,如何去克服真的沒有一定的答案,因為每個田野、每個研究者都是獨特的,構成了每個獨特的相遇場景。但我想真誠的心是最基本的(雖是老生常談但非常非常重要),再來就是要保持一個彈性卻又敏銳的態度,在田野中去觀察、感受許多無法預期的事件,而後適時地把自己放進去。
看了這一篇,覺得真的很佩服老師,尤其是十天與山服團員"共同遵守紀律"這一塊,耐住性子的觀察、參與、自省、調整、再行動。回頭想想自己第一次兩天待在發祥,滿肚子的想法就攔不住的向服務的"老骨頭"發出,我想,忍耐的工夫我還要多學學!所以,以研究者的身分"隨隊"參與部落,是不能為所欲為的吧!另外,看了老師有條理的寫下逐日的成長,想想自己從部落回來後滿腦子糊在一起的想法和情緒,許多想法與體驗真不知從何寫起(還是太懶惰?!)。看到老師與族人間的互動,這也是我挺羨慕的,因為,這次兩天的體驗後,還真讓我有點擔心原本嚮往獨自作田野的我,在未來是否真能勝任(但又不想受限於團體的拘束)。回來後朋友向我提起的書籍(田野的技藝)也在此時引起我的興趣,(今天老師上課也提到這本書...被我在研究室的書架上找到了!),對我來說聽人家進行的田野和自己實際進行田野、有人作伴的田野和獨自進行的田野,似乎在這次體驗中對我產生了不同的想法與挑戰!言歸正傳,畢竟老師的研究是和山服有關,所以必須以山服的團體為參與的區塊吧!然而,這次自己參與團契的服務過程中,有了很多想法,然而,這些想法卻有很多的掙扎與衝突在腦海中,或許抽絲剝繭,等待慢慢釐清!
前些日子重新修改這篇文章,突然想起一件值得記載的後記。
當年那一趟師大山服出隊時,和我同為「小骨頭」的歷史系大一學生明正,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擔任隊長職位在力行出隊時,恰巧我也因擔任活力部落陪伴顧問之故到力行訪視,之後在我的牽線下,明正與一位師大山服學妹以及我的一位暨大人類所研究生家銘,三人後續又上山待了三個禮拜,協助族人拍攝、整理部落一批珍貴文物以及遷移史相關的地圖製作。
沒料到的是,明正因這段協助族人文史資料收集的經驗,以及後續和我的一些討論,對人類學產生了興趣,如今已是清大人類學研究所一年級的學生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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