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遊於宋永米和糖棕櫚間的初體驗(上)
人類學對於異文化的多種天職想像,總覺得該在台灣的農業社區之外,做一些可以和台灣狀況比較的研究環境。因緣際會透過已經和泰國有多次聯繫的高雄海洋大學,我和泰國南部宋卡王子大學的環境學院聯繫上,也知道居中協調的這位研究環境資源運用為主的教授,正希望有一位以社會科學角度來做農業部門研究的合作夥伴。排除五月中的課程,我安排自己在宋卡王子大學的永續資源會議之前,先到宋卡府附近的農家「實習」兩天。於是飛越南中國海和暹邏灣,我來到了泰國南部的博他侖府治。
博他侖府(Phatthalung)的孟跤( Bang Kaeo )鎮上,我體驗了泰國鄉間的第一個夜晚。接待的農家夫婦Op和Wing引介我睡在他們特別準備的小茅草屋裡。Op家的幫傭老婦還很窩心地幫我張羅了一張蚊帳,這樣不用擔心牆上的蜜蜂可能對我的突然造訪有任何不滿的舉動。泰國鄉間的夜晚既安靜又熱鬧。我躺在藤邊的涼蓆上,白天炙熱陽光的威力仍在小茅屋裡發威。下午Dr. Parichart(泰國宋卡王子大學的環境管理學院教授)帶我來看這間小茅屋的時候,農舍女主人Wing特別對牆角聚集的蜜蜂「原住民」向我表示歉意,然而Wing說因為蜜蜂自然地在這裡聚集,因此農人並不覺得應該要把這些蜜蜂趕走;我隔著蚊帳跟蜜蜂一起窩著。
晚間茅屋外傳來持續又響亮的蟲鳴,偶而還能聽到茅屋牆上的大型壁虎(或者是老鼠)移動的聲音。這些原本呈現農村夜晚安靜的聲音之外,遠處還有熱鬧的聲音。明天村裡一位青年將要出家十天,為自己的婚禮作祈福準備;這晚家族以露天辦桌宴請小鎮上的親族。原本Op與Wing夫婦也應該去,但是因為我沒有支付禮金不便帶我參加,因此我們直接在市集旁解決晚餐。遠方慶祝的聚餐之後,鄉間眾人開始歡唱卡拉OK。歌曲風格感覺類似台灣八〇年代的流行歌曲,但不同的是每段副歌都非常地長,反覆地歌詞帶有舞曲的風格。演唱的人好像要唱到沒力才會停止的感覺,讓人懷疑這聲音是不是錄音帶的效果(但因為演唱者一直走音又確定是真人演唱),或許這是泰南特別的風味?伴隨悶熱又永無止境的卡拉音樂,我沈沈睡去。
再次醒來,茅草屋牆上有動物快速移動的聲音,我按開手邊的iPhone,三點半。遠處的卡拉音樂終於停止了,悉悉愬愬的蟲鳴聲變得特別響亮。正在懷疑到底這個動物是在外牆還是在室內的同時,聽到這個動物跌到室內地板上的聲音—我馬上驚醒坐起,感覺到敵暗我明的疑慮。因為房間的窗戶是茅草與竹子編成,雖然關上但並不密閉。蚊帳的隔絕頓時並不讓我安心,到底這個動物有多大是什麼?我握住iPhone打開手電筒功能往聲音方向照去,但移動中這個動物也快速地往窗間縫隙移動消失,光線可及之處只有昏暗的蚊帳紋路和幾隻蜜蜂。房間外面的雞此時突然不停啼叫,所有的雞似乎都在此時一起鳴叫了起來,而蟲鳴聲卻突然消失!
這瞬間,我突然遲疑剛才那聲響到底是不是動物。當初要來泰國的時候,還懷抱著對泰國導演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執導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電影中,泰北鄉間森林與農家,王室與民間的愛情,亡靈與在世者記憶時空之間交錯的迷人嚮往。一旦我與這個陌生的自然和文化如此如此接近的時候,這個迷人的想像卻成了陌生的真實,無從浪漫又無從逃脫。這個念頭一起,我的悶熱迷糊登時消退,原來想要起來寫點東西的動力也完全消失,馬上把覺得過熱而沒攤開的被單一把拉起,把自己蓋住之後整個人直直躺下,一動也不再動。等到雞鳴聲停止,蟲聲仍然寂靜,我就在這寂靜中等著再次睡去…
清晨大概六點左右悠悠醒來,窗邊的地板上有一點黑黑的痕跡,但實在無從設想昨晚造訪的是什麼東西。我把蚊帳收起打開門板,Op和Wing的小孩已經在田邊長木板搭起的餐桌上吃早飯。Wing看到我起身,很高興地問說昨晚睡得如何?我笑笑直說Good Good。宋卡王子大學的老師離開之後,我都是以手語和簡單英文跟Op一家溝通。Wing如同其他幹練的農家婦人,溝通能力也比Op要好。昨晚我們吃完飯後在鎮上市集閒逛,她便很高興地跟認識的小販說,這個人是「呆萬」來的(當然,只有『呆萬』是聽得動的)。走到一個認識的水果攤旁,她還很高興地跟我說,She sister,go,呆萬。然後兩隻手掌比著合併的手勢,指指她跟Op—我說Her sister is married to Taiwan? Wing就很開心的笑,用力點頭。恩,這是沒有好好準備泰文能力就跑來泰國探路的下場…。
昨天晚飯前就離開的幫傭老婦和她的孫女,也已經回到這家幫忙煮飯和準備小朋友的上學所需。Op先生家並非有錢的田喬仔;農家間的幫傭比較像是換工關係,年紀大一點的農人到年輕農家照顧小孩以及煮飯,年輕農人則幫他們照顧農事工作。除了老婦和孫女,還有另一位老農在家裡幫忙;我短暫停留的兩天中,隔著田圳小路住對面的草藥師傅鄰居Moo也常常來走動。農舍入口處有一長形菜園,種植可以隨時取用的綠葉蔬菜,再過來就是這間小茅房。農舍側邊和籐床底下都放了不同時期可能使用的農具。Op和Wing夫妻和小孩住在中央碾米空間挑高的農舍,旁邊還有個鐵皮搭起的小型展示和儲藏空間。展示空間最內側,擺設了孟跤地區最有名的「宋永米」(Songyod Rice)串起來的米之神壇。除了四個農家常常供奉的神像,兩邊則是以宋永米穗串成的長形紀念塔如棕櫚樹般的樣子;這是他們上次到泰南最大省城合艾市(Hat Yai)參加「GI米」社區博覽活動時所做的。
所謂的GI米並不是基因改造(GM)米,恰恰相反地,它指的是地區限定米(Geographically Indicating Rice);這個理念有點像台東池上在推行的產地認證,希望以原產地的特殊品種米和相關的推廣,來保存泰國香米種類的多樣性和特殊性。「宋永米」就是泰國南部獨有的紅色香米。Op農家的展示小空間還有真空包裝的紅色宋永糙米,以宋永米糠磨成的米茶粉,以及Wing白天自己手工晒成的宋永米香餅。這個農家已經有成為在地宋永香米展示中心的潛力。
這天早上Op還是把準備的事情留給Wing,等Wing把小女孩帶去上學之後,就帶著我和小兒子往鎮上唯一的泰國佛寺去。一到那裡,昨天沒見到的村人朋友都已經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前面是穿著華麗且擺動著泰式舞蹈姿勢的女性親屬,男性親屬和壯丁則敲鈸打鼓跟在後面。準備要出家的年輕人一身白色紗麗頂著光頭,手持金色蓮花裝飾物,在隊伍中央被一位壯丁扛坐在肩上。隊伍在寺廟外繞了三圈,之後青年和他的父母在傳統草藥師傅Moo的帶領下,跪坐寺廟入口正面的土地上,唱頌完祝禱詩歌之後,青年又被抬上壯丁肩上,直接往寺廟內的空間走去。
眾人入廟都脫去鞋子,廟宇裡面已經有住持和他的幾位弟子在正中佛像前盤腿坐定。廟宇不大只有一個空間,但是牆上的佛陀生平故事壁畫卻非常精細;以繪畫的顏色來看應該是十年內才重新繪過,對於這麼小的一個村落(大概兩千人口)卻有這麼美麗精細的壁畫寺廟,讓我覺得頗驚奇。
出家祝禱儀式中,原本穿著白紗麗的青年走到廟的後門,由師兄的協助換成亮橘色的袈裟後再回到廟裡。此時青年的家人恭敬地為寺廟出家眾奉上準備好的白米飯,袋裝熱湯,青菜等等。奉完之後,青年朝住持方向跪坐並且合十禮拜,一時間寺廟裡的親族都以青年為中心靠攏,能夠拉住青年袈裟的就拉著,拉不到的就以手碰觸前面會眾的身體,以這種傳遞的接觸方式,住持對整個家族施予祝福。
室內活動結束之後,青年跟著住持與師兄留在寺內,所有人退到寺廟入口,由女性親族把花瓣,糖果,包住金薄的紙片,還有揉成團的紙鈔,向來幫忙的親友丟擲。所有人都在此時搶成一團,當然不只是拿紙鈔而已。接完散落的祝福,親人朋友互相道賀慢慢散去。我和Op也帶著小朋友,坐回改裝三輪車,到寺廟旁邊的小學去看他的小女兒。
這個順道拜訪倒是讓我很驚奇,如果在美國或者是台灣的一般學校,家長沒事帶著閒雜人等到校園裡亂晃,應該是會驚動警衛。不過我們不但找到他的小女兒正在外面打掃的班級,還讓我和一邊指揮學生,帶著曼谷包形式包包打扮入時的老師練習英文。真是個奇特的歡迎活動。女老師說她也是宋卡王子大學畢業的,並且指引我看牆上的教師名錄照片。照片都是穿著畢業服從校長手中領證書形式的照片。這讓我想起,在泰國以來看到一般住家客廳的照片擺設,和台灣最大的不同處在於,除了必定有的泰皇照片和可能有的全家福之外,台灣家庭裡習慣放上各個親人的結婚照,但是泰國一定會放家庭成員的畢業照,不管是小學生或者大學生照片;如果是家裡有在軍隊中服務的人,軍裝照片也是很重要的成就之一。
等我們回到家裡,Wing已經把午飯也準備好了,同時已經有兩三位Op的農班農友吃過之後提早前來聊天。Op的農班合力耕作八個“rai”大小的土地(1 rai=1600 square meters,八個”rai”大約是十三甲的土地),而其中大部分是人工耕作。他們的農業組合班大概有十五個農戶,算是中等大小。第二天中午正好是農班的聚會時間,總共十三個農友將要來到Op家聚會。不過這個聚會因為以全泰文進行,我實在無從了解主要細節。只能看到每位農友都拿了一份三張的表格,似乎是作為某種認證用的對照表單。沒有足夠的翻譯朋友在場之下,我只能將就猜測。聽著聽著我也倦了,乾脆退回到我的小茅草屋裡休息。
Op家的小茅草屋為了我的出現特別清理。依照牆上所放的蓬美逢國王像以及不會動的時鐘,原來應該也是為造訪的外來客人所準備。聽邀請我來的Parichart博士提到,孟跤的農家正在朝著農村住宿體驗的方向發展,這間小屋也可能是為了這樣的方向而整理出來的。我不禁設想,台灣和泰國都在發展農家體驗,但是以兩邊的經濟與商業化背景的不同,會發展出什麼不同的樣貌?在孟跤的經驗看起來跟台灣很像,也是以有機種植,農家生活,傳統屋舍農具,甚至小鎮情調作為吸引模式。但是我懷疑除了泰國自己國家裡對農家生活有興趣的旅客,或者是我這種想要來探探路作研究的業餘觀光客之外,會有多少國際(或者是國內)的旅客想要到這樣的茅草屋農家來體驗?
另一方面,這種可能出現的新農業認同(包括GI Rice和道地農舍生活體驗)是否可以重新引起農人對種植稻米的興趣?這麼說是因為Parichart博士告訴我,即使泰南地區是宋永米的原生地和重要產區,仍然有許多稻田已經在國外公司(她說所知道的是新加坡公司)的遊說契作下,改種橡膠樹。一公斤的橡膠原料可以賣到兩百泰銖,但是一公斤米只能有二十泰銖的價格。這和我來到泰南為自己探路的研究問題其實也有關係:泰國是東南亞最大的稻米出口國,以這樣的形式應該需要很大規模的慣行農法和價格控制;但是與台灣相比,泰國似乎又流藏有許多傳統的自然農法模式,甚至可以組成當代新農法的推廣團,讓台灣的自然農法推廣者來取經(比如KKF米之神基金會培養土壤與益生菌的農法,或者是近來對於撒種農法的加強除草以及田間管理改良的SRI種植模式)。到底泰國農家和地方農業組織,是怎麼平衡這兩種需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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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芭樂 優遊於宋永米和糖棕櫚間的初體驗(上)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6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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