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開學了嗎?
模仿與傳承間的心靈遊戲
大、中、小學開學了!暑假大家看夠了所有台灣的綜藝節目吧(?),都是以模仿秀最受歡迎。這到底是一種獨特的在地藝術慣俗的脈絡,還是拼貼流行於全球的一種後現代「狀態」?
如果我們看看甫辭世的表演大師李國修先生的戲劇作品(Hugh K. S. Lee,1955-2013),到已退休的老藝人方芳的風格表演,不但能模仿楊麗花、郭小莊、蔣光超等藝人的說話音色,還擅長並運用歌仔戲、京劇、民間小調歌曲的曲調特色,傳達出「四方桌」上麻將戰場的各種情勢。從費玉清、倪敏然到現在的陳漢典、小蝦,從拼裝人聲到曲調,模仿秀似乎是台灣民間大家百看不膩的戲碼。常民綜藝田野現象中看重的是,藝人如何傳達情緒讓觀眾體驗截然不同的人生百態,達到「滄海一聲笑,笑泯酸辣苦」的都會娛樂效果。
這種草根模仿秀的藝術表演形式,事實上也可以讓人深省兩種重要的藝術起源的本質:一是發動藝術的遊戲性出於人自身的一種心智能力,一是如何以在模仿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認識世界。
藝術是遊戲?還是再認識了什麼?
西方藝術的開展關乎希臘羅馬時代的宇宙觀。古希臘哲學家一開始就承認「藝術就是來自於對於世界的模仿」,尤其以柏拉圖(Plato,約公元前427年-前347年)與亞理斯多德(Aristotle , 西元前384-322年)最具代表。柏拉圖認為藝術家創造了「幻象」,用了各種藝術展演的形式,才使得心靈得以「介入」外在的世界。還說藝術只傳達個人思維,感受比不上認識真理原型(Idee)的快樂。
相反地,亞理斯多德以比較正面一點的態度認為,我們在藝術模仿中獲得的快樂,是「認識的快樂」。草根模仿秀像是我們的扮家家酒遊戲,兒童設想了我們認得出那個孩子要再現的人。長大以後,大人考慮到社會階層、文化角色、自我形象的樣子,對世界的扮演則只在模仿秀中成為藝術的遊戲,讓舞台對觀眾開展而成為一種社會互動的場域。就像是在西方歌劇、歌仔戲、京劇的表演中,都喜歡誇大角色形象中,那股獨一無二、可一眼辨識的氣質,包含某種語氣與特定姿態。因此,「模倣」是藝術更也是遊戲,同時將模仿者身體與被模仿之物連結起來,成為一個充滿人的行動、東西、與事件的社會世界。
藝術模仿中的生命史建構
以音樂藝術為例,大部分的音樂初學者,猶如學習一項新語言一樣,是將所有的單字(音高)、句法(唱腔)等規則,都硬背起來一體運用。音樂與語言除了傳達性的物理聲波形式類似外,也同樣貼著在地知識的脈絡,讓字、音、腔、韻等處處凝聚了迥異的美感與風格。能夠成為一個民族具歷史代表性的傳統樂種,如京劇、黃梅調、客家山歌等,往往傳遞著一種核心文化價值所形成的美感風格。例如像漢族文人樂種「南管」,強調端莊高雅的「士」形象,演唱者除了唱時須端坐,少有肢體的擺動外,連牙齒嘴型也含蓄不能露出,故往往聽起來「伊」個不停。古今對照,今日的大學開學典禮,大家低頭滑手機,E世代不是也肖似此一「士」形象?
其實這種深度模仿的社會化傳統,常見於悠久歷史傳承的樂種,或是已成為學院派的經典作品,每每動輒需要數十年的浸淫,才能成為此一藝術流派中的成員。在這個過程中,學習者並不只學習藝術的「靈光」,更經歷彼此生命中的許多重要時光。特別是如印度師徒制度(Guru-Sishya Parampara)中,需要包含豐富生活細節的專注學習,學生每天需要幫忙老師做家事、開車、煮飯、買東西、打掃等,並接受指導長達20年以上,傳承的是整個文化脈絡的價值觀,是從美感模仿中想像與創造自己的靈魂。今日大學生或研究生,即便是導生關係之間、或是所謂的指導教授師徒制,大概都很難想像草根藝術的傳承如此糾結於師徒間的生命史吧!
師徒制帶出來的學生,對於脈絡傳承都有一種「不離不棄」的生命堅持。曾看過一篇報導,說日本人自明治維新後,全盤西化,傳統音樂一直被認為岌岌可危。但半世紀過了,傳統音學的學習者年齡仍然維持在50、60歲之間。同樣的情形,也發生當代桃竹苗客家地區。在我所聽聞到的北部山歌學習者中。許多幼時浸淫於山歌的客家子弟,在經歷了西方音樂教育的洗禮後,最終仍選擇返回客家歌謠的傳唱隊伍來表達自身。是不是沒有了深度模仿的傳承技藝,再富麗的現代殿堂也找不到重返心靈家園的鑰匙?
創新:讓模仿像遊戲一般鍛鍊身心連結
地方戲曲往往大量重覆某些曲調的演唱,讓觀眾可以快速的進入文化脈絡下的語言意涵,這些曲調也和某些情緒成為習習相關的隱喻。例如歌仔戲中的哭調,大概就是這當中最經典的運用了。我們對於這些音樂內涵的習得,往往是從曲調情境或仿唱氛圍中被感染,而非因為文本(樂譜)的閱讀而認識。這是為什麼當我們聽到特定音樂,也會不自覺得聯想到民族音樂的所寓知識(situated knowledge)。這些唱腔,也許人人可以藉由耳濡目染來唱出,但要成為代表性「名家」,就需長時期的拜師學藝,才能得到精髓。這種文化學習的創新過程,即是在模仿傳統的認識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深思世界。
最後,如果是詮釋現象學家高達美(H. Gadamer, 1900-2002)的信徒,大概會以「真理誠我欲,模仿價更高」來總結。深度的傳承在模仿中進展,不全然是同一味的複製照抄。真理在學術或藝術中呈現的方式也是遊戲性的,而遊戲是練習也是創新。還在學校的朋友開學了,也可以想想草根文化脈絡的藝術傳承,是冀望讓遊戲者的自我表現,與觀眾的參與形成「對話」。因此,真理不單只存在於教科書中,更決定於參與者對於「現在」與「過去」的脈絡理解,而高達美的「互動論」據此化解了場域內主客二分的衝突。希望大家開學上課猶保有紙牌遊戲的趣味,從民間知識中我們理解學術是模仿與傳承間的心靈遊戲,價值在於遊戲當下參與的過程,當遊戲玩完了,紙牌,就只是紙牌,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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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 你開學了嗎?模仿與傳承間的心靈遊戲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53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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