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macʉ’ ʉra Kanakanavu Karukarua》
看見卡那卡那富族民族植物
原住民族的話語權
寫作這本專書,源自於一場意外的邂逅。2017年底,Apu’u找我說他們想做卡那卡那富族傳統織布的復振,以及若干地方創生的小計畫,詢問我有沒有可能協助他們做一些事?我們約了一天早上在學校辦公室裡討論細節,我當時提出:除了服飾之外,或許我們可以調查卡那卡那富族的民族植物。
「老師,我不知到什麼叫做民族植物耶?」 Apu’u好奇地問我,我一時也很難清楚回答,於是我在一張白紙上畫出民族植物大致的及討論方向及內容,並舉了一些具體的例子。
「這樣好了,我下學期可以開一門田野調查的課程,請研究生來幫忙蒐集資料,」我爽快的允諾。
「太好了,那我可以把民族植物列入我們卡那卡那富族的社區營造計畫內容中,」接著Apu’u 跟我初步說明了一下她計畫的內容,
「我只有一點請求:可否在計畫結束後幫我們出版一本民族植物專書?這樣研究生做起來比較有目標和成就感?」我直接提出這個請求,當時Apu’u 擔任卡那卡那富族的族群委員,她答應試試看。
離開的時候她帶著愉悅的笑容。
於是在2018上半年,我為此在研究所開設一門田野調查的課程,並帶領五位研究生進入那瑪夏展開長時間的植物調查,後來幾位研究生陸續因個人及生涯安排等因素無法繼續調查工作,最後由邱碧華及闕妙芬兩位研究生在我指導下,不斷針對書本內容、體例等展開密集討論與田野調查,最後再與那瑪夏在地的高雄市原住民婦女永續發展協會與不少耆老協助下完成這部專書的初稿,期間邱碧華更依此主題順利取得碩士學位。
然而,當時Apu’u行政工作繁忙,無暇處理專書出版,所以當專書初稿完成後,我們大約等待了一年半的時間,直到2020年,高雄市原住民婦女永續發展協會承接了文化部社區營造青銀合創實驗方案計畫,Apu’u於是將此專書出版放到計畫中執行,方有此書的問世。
本書介紹的植物名稱是先以族語《Cumacʉ’ ʉra Kanakanavu Karukarua》呈現,接著再出現《看見卡那卡那富族植物》的中文副標題。另外,在作者的安排上,也是先呈現耆老的姓名,然後幾位撰文者的姓名才依次排列在下方,某位文化部的專書審查委員看了這樣的安排後,大感意外,
「一般來說,很少有學者願意這樣做,」Apu’u 後來轉述這位委員的意見:
「你們這本書會成為典範。」
委員這樣講其實讓我門有點汗顏。長久的人類學田野田野工作讓我逐漸思考到:其實我們大部分的在地資訊都是取自於當地人,然後我們將這些資訊整理分析成某種「知識價值體系」,替他們將零碎的資訊,轉換成一套抽象的語言,然後我們獲得某方面的肯定與成就。然而,他們很少出現在書本或論文的封面,語言上也是,我們一直以主流的語言去承載在地的知識,所以必然發生不少落差。當然我不敢宣稱這樣微小的改變是多麼了不起的成就(其實應該全篇以族語呈現才對啊),只是在說明:上述這樣的主從安排並非任意的,只是一點小改變,背後或許隱含某種傳統話語權的翻轉,我當初的意圖是想藉由族語及姓名的呈現,來凸顯以Kanakanavu文化主體性出發的觀點。
《Cumacʉ’ ʉra Kanakanavu Karukarua》這個題目是跟誽鄔理事長商量後的結果。 Cumacʉ’ʉra 這個字在族語中是「看見」的意思,詞根結構是cʉ’ ʉra-,泛指一般視覺上的看見,而且不論任何時間,例如如果指涉現在發生的「看見」,族語會說:Manmaan karakasu cumacʉ’ ʉra tensʉ意思是「你喜歡看電視嗎?」另外,它也可以指涉未來會發生的時間的看見,例如 te ku iaavatu nura cumacʉ’ ʉra kasua 的意思是:「我明天會去看你」。
如果是特別指涉這種「看見」是存在於說話者記憶之中的話,在Kanakanavu族語所使用的詞彙是 cinimʉ’ ʉra,例如: cinimʉ’ ʉra ku manu musu na cacanʉ 是指「我曾經在路上看過你的孩子」。
Kanakanavu族語中並沒有「植物」這個字,類似的族語有兩個:cʉnʉ是指「長葉子的植物或草」,但不包含樹木; karu則專指「樹木」,例如本書中提到的sʉrʉ karu(茄苳樹)、coru karu(血桐)、nanʉncunai karu(構樹)、ravan karu(羅氏鹽膚木)等後面都要加上karu這個字。後來理事長與部落耆老商量的結果:建議本書以複數型的新創詞karukarua 來泛指所有的植物。
本書由幾位作者協力完成:劉正元負責整體架構半結構訪談問卷研究方法及進度掌控,並負責第一章民族植物學定義及相關書寫及結論,以及全文的體例安排及修改;兩位研究助理負責整理訪談逐字稿及植物初稿寫作,並在教授指導下進行定期聚會;Apu’u則負責耆老訪談安排,以及第六章她個人生命中的重要植物書寫;鍾智鈞則負責與相關單位的行政聯繫。在為時超過兩年的田野調查過程中,感謝下列協助我們調查的在地耆老:翁坤、藍林鳳嬌、謝林春里、施彭梅、翁博學、翁范秀香、江朱樹蘭、江秀菊、鍾梅芳、江秋美等主要受訪者,以及三位審查委員:林曜同、余瑞明、陳信雄的指教,三位學有專精的專家學者提供我們非常寶貴的修訂建議。另外,感謝高雄麗文文化事業出版社的鍾宛君編輯不辭辛勞地一再校對書中內容,特別是族語拼音部分,美編黃士豪的精美圖版設計,封面是以卡那卡那富族的河祭做為主設計畫面。感謝社團法人高雄市原住民婦女發展永續協會及高雄師範大學臺灣歷史文化及語言研究所的協力執行計畫,最後,感謝來自中央文化部的計畫經費贊助,方能出版成書。
民族植物學定義
首先,本書是從民族植物學(ethnobotany)的角度來檢視卡那卡那富族對於周遭植物的使用,以及這些植物如與當地人群、社會和文化之間如何互動的過程?
民族植物學這個名詞的出現大約源於 19 世紀末,是由一位當時擔任賓 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的植物學家 J. M. Harshberger(1896) 所提出。他採集了北美西南地區古植物的考古遺跡進行檢驗,考證植物的起源,另外,Harshberger 透過原住民對於植物的利用情形,包含服飾、食物及住房材料等,具體闡述原住民的文化內涵,揭示植物的分布和傳播 的歷史過程,並確定古代貿易的路線,他將自己的研究稱之為民族植物學 (ethnobotany)研究。
然而,Harshberger 並非當時在美洲西部進行植物研究的唯一學者,Powers(1873-1874)、Palmer(1871)、Hough(1898)、Fewkes (1896) 等學者均投入這個地區的植物學研究,其中,Powers 將他的研究 稱之為「原住民植物學(aboriginal botany)」。他們的研究主題範圍甚廣,不單只是討論植物的應用,同時也在探討當地原住民對於植物的信仰,以及人與生態環境之間的關係。
民族植物學其中一支的研究偏重於植物學取向的研究,例如栽培植物的物種起源與保存,特別是人類如何馴化野生植物的過程,著名的研究包含對於南美洲印加文明(Incas)的植物基因保存(Niles, 1987; Yacovleff & Herrera, 1934);中國民族植物的起源探究(Anderson, 1988);古希臘、羅馬和伊斯蘭帝國的植物調查(Ambrosoli, 1997)等。相對地,民族植物學另一個研究取向則著重於植物與人之間的關係。Lira、Casas 與 Blancas(2016) 對民族植物重新定義,認為民族植物學不僅是著眼於原住民如何利用植物,還應包含人類如何適應於周遭的環境,以及人類的經濟活動、思想行為等是如何受到植物影響。
後者的討論比較接近人類學的討論,闡述人和環境植物如何相互影響? 包括人類對於周遭植物的利用以及這個過程對人類產生的作用。著名的例子是生態人類學家 Julian H. Steward(1993)在美國西南區休松尼印第安人的觀察紀錄。當地人除了會集體狩獵及採集松果或其他穀類作為主要糧食外,他們也會以一個族群的重要食物來命名,例如吃松果者、吃穀粒者等,用來區隔不同的團體。如果遇到遷移的情形,則以新地區的食物食用者命名。換言之,植物不只是作為食物而已,同時也反映了一群人的命名方式。
植物與地名
植物與日常生活的關係非常密切,在此限於篇幅,我僅以植物與地方命名間的關係來做說明。Kanakanavu 以植物命名的地方相當多,例如民權國小附近,族人稱為 racurucurupu,依照報導人的說法,表示語詞中 ra 是指位置,curupu 是單數,curucurupu 是複數,也就是說這附近以前有很多的蘆葦,族人要去溪流抓魚之前,可先來此處摘取適量蘆葦製做陷阱。也明確的表示 Kanakanavu 傳統為地名命名的方式,就是看那塊土地上好發何種植物,就以此為名。 Raatʉvʉtʉvʉsʉ 位在瑪雅工坊對面,則表示此地是生長很多甘蔗(tʉvʉsʉ)的 地方。三溪那兒有一處地名叫做 Caruru tʉrʉvʉsʉ,就是因為早期有好多的櫸木(cakʉsʉkunuru karu)才會如此命名,族人有需要製做桌子、家具,自然會到此地砍伐合適的櫸木。在 Namasia 河表湖有一處地名為 Ranucunacuranga,是因為這兒有許多的山羊麻(nucurung)族人要蓋工寮時,就會來此地砍伐山羊麻。傳說遠古時期族人在藤包山(Ra'uuarau)躲避洪水,之所以會取 Ra'uuarau 當地名, 就是因為山上有非常多的黃藤( 'ue)。五溪附近有一處長有許多愛玉樹 ( npau),地名就叫做 Ranpau,族人想吃愛玉時,就會到此處摘採愛玉。現代有一間店名叫做「青春園」這附近,早期叫做 Rapinpinnia,族人來到這兒就知道要小心一點,因為四處都有咬人貓這種易使人過敏的植物,不小心碰觸到就會讓人過敏不舒服。
以上這些例子可發現以當地植物來命名的傳統習慣,提醒族人當有需要採集利用時,可以立刻從地名判斷要去何處摘採,不必東奔西跑四處尋覓,如此一來不但可提升生活便利性,也提醒族人某些地方會有致人過敏的植物,去到該地要小心,避免接觸就不會有事。以植物為地方命名,可讓族人快速連結到腦海中所建立的植物知識體系。
章節安排及重點
本書在撰寫上試圖兼顧學術及通俗科普方式並存,為了考慮讀者閱讀的流暢度,不少繁瑣的文獻資料及訪談內容交叉在本文中以方框註解方式陸續出現。本書一開始以民族植物學的定義出發,說明民族植物學的定義及概述 相關日治後對於民族植物的研究成果。就學術定義而言,民族植物學不僅是 著眼於原住民如何利用植物,還包含人類如何適應於周遭的環境,以及人類的經濟活動、思想行為等是如何受到植物影響。換言之,研究植物的過程也 是對特定社會文化的理解過程。
其次,作者先概述卡那卡那富族的地理位置、人口社會現狀及文化特質, 具體說明卡那卡那富族傳統領域、人口地理、位置分布等資料。主文則以小 米、芒草、竹子、甘蔗、紅藜、香蕉、山棕、芋頭、姑婆芋、月桃、金線蓮、 茄苳樹、魚藤等二十多種卡那卡那富族代表性植物為例,作者依其植物學分別分類後,試圖以淺顯易懂的寫法描述這些植物與卡那卡那富族祭儀、歌謠、神話傳說、建物、醫療、食物、禁忌、超自然、人群往來、族群認同及 地名等面向之間的深厚關係,細節分別陳述於本文的第二至五章,作者依照植物學分類,將想要探討的植物分類詳述,細節等讀者參閱。限於篇幅,下面我們僅以小米(vina'ʉ)和芒草(capuku)這兩項植物為例,說明植物與 Kanakanavu 的族人間的文化臍帶關係。
首先,「vina'ʉ」是 Kanakanavu 的主食之一,更是代表 Kanakanavu 文化最重要的作物,小米可以成為主食,可以釀酒,在惡劣環境下亦可生長, 儲存期長,在族人們的心中是為最神聖的作物,也因此衍生出豐富的傳說、 儀式等文化。這幾年部落舉行小米播種祭等相關的文化復振,即在揭示小米有背後隱藏的社會文化意涵,例如:開墾祭、播種祭、以及慶祝豐收的米貢 祭等,這些祭儀不是只有儀式,透過這些祭儀,讓部落的孩子跟著老人家一起學習,讓老人們的傳統智慧得以代代相傳,更透過祭典,讓傳統的母語、歌謠得以延續,也藉由這樣的凝聚力團結族人,延續全族的傳統文化。
另外,在 Kanakanavu 重要祭典,「capuku」(芒草)也是不可缺少的避邪植物, 在河祭中也可以用來施行巫術,以便召喚魚群並同時標示各家族的漁區。當部落裡舉行 mikong 祭儀時,族人會在社口綁上新鮮 capuku,通知眾靈此處要舉行祭典,請他們不要進來打擾;舉行喪禮時必須將新鮮的 capuku 打結 放在門口避邪。如上所述,capuku 和部落的生活幾乎是密不可分,如同小米 一樣,capuku 也是 Kanakanavu 重要的民族植物。
第六章闡明植物與地名及宗教民俗間的深厚關係。現在在那瑪夏大峽谷上方有一處族人生活遺址被命名為 Unu'ana,意思是很多聖誕紅的地方;達卡努瓦札戈勒(Cakʉrʉ)附近有一處被命名為 Taru'an tavununga,就是種香菇 (tavununga)的地方。其他諸如咬人貓(pini)、甘蔗(tʉvʉsʉ)、姑婆芋 (conu)、山棕(taruvuku)、綠藻(kunamu)、桃子、李子(mamiiriki) 等植物都會列入地名命名。以山棕為例,當地有一個名為「曲積山」的地方,族語名稱為 Tarucugna ,原意為山棕雨衣,因為此處是三、四百年前族人首次製作山棕雨衣的地方。顯示族人會以地名來紀念過去的生活方式,一件山棕雨衣可使用一年,當葉片枯萎時即化做土地的養分,此一地名不只能隨時提醒 Kanakanavu 族人和土地的連結,也展現出族人與自然環境的和平共存。像這樣族人只要聽到地名就知道命名的緣由、該處環境的特色,這是認識在地最好的方法,可惜現代這些地名幾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出端倪的新地名。
本章第二節由長期進浸潤族群文化及社會復振的阿布娪.卡阿斐依亞那親自執筆,她在感性書寫的回憶中具體點出 aviarungai、 巫師與她個人生命之間的連結。Aviarungai 中文稱為小舌菊,它常出現在道路或溪流旁,生命力極強,只要有陽光和水分,綠色的葉片就會不斷地抽出嫩綠的葉片。文中 Apu'u 以第一人稱的自述,說明 aviarungai 如何被 Kanakanavu 傳統巫師(稱為 'ʉrʉvʉ)運用在問事、占卜、去病、去惡等用 途上。Apu'u 歸結:這種看似不起眼的植物,早期在 Kanakanavu 族人生活中, 卻是串連起傳統巫師與超自然溝通的重要角色。
最後,引述一段書中也曾提到的祭歌作結尾,總結說明本書所要探討的意旨:米貢祭時眾人會吟唱一首〈Cina Cuma〉的祭歌,內容描述一位名叫 'Usu 的少女跟隨男性族人到山上狩獵,卻不幸被大火燒死(詳見第二章「竹 子」一節)。後來族人在少女家中插了一支箭,最後這支箭卻變成竹竿,一 直長到天邊再折彎垂到地上。'Usu 的靈魂化成雲煙,順隨竹子的指引飄到天 上,當她想念族人時再順隨竹竿來到人間看望族人。在此,竹子這種植物與雲煙都成了一種文化象徵,串連起族人、自然(植物)與超自然之間的臍帶連結,深具文學與文化的美感。
全書書寫依照適宜一般讀者閱讀方式編排,每一種植物一開始都有前言, 說明特定植物的重要性,註解部分另外匡列,將較為複雜繁瑣的文獻或口述 資料整理,提供讀者了解社會文化脈絡背景,增加全書的文化深度。建議讀者閱讀全書後,日後可以進一步與臺灣其他原住民族民族植物做跨文化比較,以增加思考深度。參考書目內除引述專書及論文外,也提供相關網站供日後延伸閱讀參考。
整體而言,臺灣南島民族的文化有其差異性及相似性,人類學家重要的任務是在比較這些文化的異同。本書以卡那卡那富族的植物為例,不只介紹植物與當地社會生活的關係,同時也勾勒重要臺灣原住民的重要知識價值體系,這些無形文化資產將擴大臺灣文化的廣度與深度,同時也藉此將臺灣原住民族的豐富文化底蘊介紹給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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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元 《Cumacʉ’ ʉra Kanakanavu Karukarua》:看見卡那卡那富族民族植物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8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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