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
迷航中的靈光
連結異溫層的人類學開箱
在這疫常的時空
許多奮鬥持續進行
有的戰場開在身體上
有的在各地敲打與修補
環境與各物種也是我們的身體
我們對著物體歌唱
如同世界
總是對我們吶喊[1]
對我來說,讀實體書始終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因為讀書能吸引我、感動我,卻也讓我平靜。芭樂文又特別適合成為實體書,因為芭樂書能迅速帶領我穿越時空,迷航於大洋洲天然嗨飲料、秘魯的烤牛心串、復活節島的食人傳說,或是泰國的歪女及港台泰奶茶聯盟。芭樂書適合擺在家裡,擺在研究室,擺在廁所,甚至也能擺在泡麵杯蓋上。[2] 因為她就是這麼日常、這麼真實,又能幫你暫時脫離這媚俗世界與纏人手機的一個好物。
如果說芭樂文是每位農友用自己的話語探索日常生活與世界百態的一種分享文,那麼芭樂書則是長著延伸到各種異溫層觸角的一種文字物體。根據經驗,確實有許多朋友,都是因為實體書才開始接觸人類學的。妳可能可以推特轉發壓線球台灣新國旗的圖片,但當你帶著壓線球國旗運動毛巾慢跑時,那又是渾然不同的fu。
所以,謝謝妳帶她來 (你目前所在的位置)。《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即將啟航。
靈光是一座橋
芭樂書目前有兩本,第一本是二○一五年出版的《芭樂人類學》,第二本則是你手中的這本《異溫層迷航記》。
想討論「異溫層」,因為「同溫層」是二○一八至二○二一年日常政治的關鍵字。「同溫層」作為「想法類似的一群人」的用法在台灣大約自二○一六年開始萌芽,二○一八年大選及公投前夕攀升至高峰。「同溫層」用來取暖,但也用來幻滅。取暖,因為「韓粉父母無助會」無法在家庭裡獲得政治認同感,需要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的理解。幻滅,因為三百三十三萬支持同婚者不敢相信有六百九十四萬人反對,因此有義務反省自己「同溫層太厚」。
面對平行宇宙的各種同溫層,芭樂人類學有話要說。人類學的老本行仍然是差異的探尋,本質上涉及一種逐漸熟悉異溫層的訓練。但進入異溫層做田野只是一個開始。芭樂人類學持續用更通俗的語言向潛在讀者傳遞人類學知識,包括共筆部落格、出書與辦講座,每一個行動,都希望觸動到異溫層,也被她們觸動。從台灣的過去,到台灣原住民、日本統治下的沖繩、非裔美國人、《國安法》通過後的香港、流亡的藏人、紐約的波多黎各人,到台灣的「紐約東村」,本芭樂書的每一篇都涉及不同社群以及他們所面對的異溫層。
光是在實體書店卡位,芭樂書也擴增了書店異溫層的地景。畢竟,這個年代的書市場,幸福被宣稱為隨手可得,彷彿一個人需要的只是勵志指南、心靈雞湯,與投資妙方。我們想擾亂那些空洞、單一、缺乏文化敏銳度的「幸福書市景觀」,而我們當然是故意的。在這個書市景觀裡,《異溫層迷航記》想告訴讀者,對於幸福的嚮往是一種文化的建構,而非人天生必然的渴望(佩宜)。事實上,人類學的經典異文化洗禮訓練,就是專門要求人全職地將自我挪移到異溫層時空,挑戰剔除原有偏見的極限,當然包括什麼才稱得上「幸福」的想像。透過異溫層,人得以改變思考方式,即使這個過程所帶來的衝擊很有可能使人受傷。然而,「不讓你傷心的人類學就不值得從事」[3],異溫層所帶來的創傷與幻滅後的成長,直視世界結構暗黑的那一面,似乎正是人類學的要義之一(郁茜)。
換位是一種自由
因此異溫層不只是異空間,也是異時間。在這疫常的時空,由於社交距離以及自我隔離的需求,日常活動有更多遠距,更少實體。在一切都層層隔離的狀況下,親密的實體書接觸,反而變成一種擁有真實的信物。正如二○二○年夏,我們得知在香港的一位民運朋友在入獄前開了一張書單,其中一本,便是《芭樂人類學》。
但帶給人安慰的未必是書,也可能是看不見的手機信號與里長的慰問(梅君)、阿美族人在病毒之前人人並不平等的狀況下對疫情開的自嘲玩笑與處理疫病的部落儀式(宜澤),或是飛速教室中沉浸在聽覺裡的發呆放空(如珍),乃至作為一種共同體之公民認證的口罩(郁茜)。當然,給人撫慰的也是農村的遠見,是因疫情而更加顯學起來的在地生活合作社(晏霖)。
因此,疫情當下,我們雖然避免外出,但若外出,我們佩戴信物;我們避免流動,但若必要流動,也保持距離;我們是一個瘟疫共同體(郁茜)。然而,這種疫情所導致的行動狀態的不同,使得街頭的政治抗爭變得困難重重,反倒使我們重新思考政治抗爭所仰賴的臨場群眾身體政治,使我們重新思考各種空間與時間的抗爭。曾被挖苦為只愛錢財不問是非的香港人,在《國安法》實施前夕造就了二百萬人上街頭的壯舉,更多香港年輕人也因為社運而必須發動家庭革命(肇祺)。不論是半世紀以來被警察不當執法與殺害而形成的美國黑人運動(劉文);看似美好實則問題百出的離岸風電,以及把台灣海峽當成養育漁村大窟田的風機抗爭者(欣怡);重申區域獨特性而引來日本右翼人士攻擊的沖繩祭典(綺芳);撕裂民主社會但又是民主嘉年華精粹的選舉造勢晚會(malaita),沒有一種活動能脫離身體現身的物質性。沒有一種「正港」的抗爭或造勢可以單純遠距。但如果有,那可能是實體抗爭影音所帶來的片段共感。若發生在純文字上,那需要的則是一種靈光感的傳遞。
我們希望你在讀這本《異溫層迷航記》時,能被靈光感充滿,進而獲得換位的自由。不只是思考換位,而是感受也換位。即使是面對看似純粹搞笑紓壓的哏圖,也突然間能意識到一種對刻印文字的投入,對異世界提問的衝動。比如泰國「歪女」的身體政治究竟是如何擴散到跨國異溫層,意外造就出台泰港風靡一時的「奶茶聯盟」(育生)?泰國人的幽默與不在乎為什麼像耶穌光那樣照亮了氣急敗壞的台灣人?靈光在面對嚴肅議題時同樣重要。女僕咖啡館與慈濟的功德勞動,各有什麼勞動邏輯(宜澤)?為什麼堅持自己不是你的家人,是香港菲律賓家傭自我尊嚴的最後一道防線(如珍)?性侵受害者的創傷地景,將如何帶領我們到意想不到的富饒心靈境地(仁郁)?然後你可能讀到父職,這遠比母職少被談論的異溫層話題。一位女孩在父親節感謝她那女兒身的爸爸,但為何擁有這樣的另類爸爸會讓她的同學覺得羨慕呢(文玲)?
這些種種經過靈光之橋而獲致的換位身體感受,也在地景的遞嬗中,有機會淬鍊成為未來的記憶。這涉及找回過往的異溫層變遷地景,並建造未來的、新的異溫層建築。比如,考古遺址除了要保存,又如何是一種與活生生的人共同生活的社區地景(芝華)?為什麼要在大學裡蓋一間排灣族石板屋(韻芳)?台中的東協廣場,如何在老社區與新族裔之間,形成流動交織又各自分立的族群景觀(子愷)?當故鄉成為異鄉,返回基隆老家如何成為連結過去與未來的旅程(益仁)?在東海岸的台灣東村裡,為什麼一個部落可以吸引地球上二十多國的各路好漢前來定居(政良)?
但靈光之橋不只指引我們去認識祖先與異溫層的他人,甚至想要我們打開五感去體會人與萬物的關係。所謂萬物,包含其他的物種,也包含礦物。所謂關係,特別是這些萬物經由「食」的儀式構成我們身體的「異溫」過程。鄒族人稱苦花魚為「真正的魚」,如同賽德克巴萊意味著「真正的人」。但河川魚類的豐盛是如何影響到小米田的收穫(永清)?海南島峨蔓鹽丁小學的操場上的巨大標語「缺碘影響孩子智力發育」,如何挖苦到當地人因海水可能含碘量不足,所以期待除了賣鹽也能發展觀光的苦惱(伯楨)?復活節島的食人奇談是一種逼近肉身的恐懼,儘管「你老母的肉在我牙縫」這類髒話背後的食人預設已被更新的研究證據挑戰(浩立),但在書面上遇到這「食人」的誘惑,你捨得錯過?面對秘魯因殘酷內戰與殖民時期族群對立留下的傷痕,菁英大廚們的美食大業,真的有辦法重新搭起與平民之間的橋樑嗎(縈瑩)?天然嗨的大洋洲飲料卡瓦胡椒水,究竟如何製作,又為什麼會牽涉到離奇懸疑的著名考古公案(斯嘉)?
最後,靈光之橋會對我們說話,對我們唱歌。這並非真的有人對我們說話、唱歌、彈奏音樂,而是由於其中想像空間之遼闊,我們被擾動、移情的程度也有所不一。因此,將幾篇關於音樂與聲音的芭樂文付梓,是我們雀躍期待的嘗試。當你流亡時、當你被關在監牢時,腦海中會有什麼旋律?流亡藏人的音樂,如何陪伴良心政治犯度過漫長牢獄(美玲)?非洲的節奏、印尼甘美朗以及日本禪學又是如何啟發西方的「極簡音樂」(子晴)?而如果害羞、勤勞在阿美族倫理中是男人的美德,那麼他們該如何唱出失戀的情歌(永德)?烏克麗麗這小巧的樂器千迴百轉、征服宇宙,又是如何默默諷刺著白人之於夏威夷原住民不正當的對待(浩立)?阮月嬌的故事,又是如何地以越南配偶的角色扮演,先將了台灣一軍(恩潔)?為什麼「發音不標準」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情?
一本實體書,想像與異溫層和解的儀式
這本實體書,可能難歸納,但會很好讀,也可能很好睡。在反覆構思之餘,兩位主編與責編也曾為了書名掙扎過。一開始我們考慮過「異溫層故事集」、「異溫層筆記」、「異溫層練習本」,但它們都太熟悉了。「那些異溫層教會我的事」太長了,適合文宣,但可能不適合當標題。「熊抱異溫層」的抬頭獲得兩位主編、某資深農友與責任編輯一致推崇,但一位資深農友表示太矯情,畢竟我們沒有真的「熊抱」。「面對異溫層」好像「太環保」,有點像談論氣候變遷?至於「異溫層奇航記」當中的「奇」難免難逃人類學原罪之一的「獵奇」,跳到高屏溪也洗不清。最後我們選擇了「異溫層迷航記」。有點幽默,有點可愛。浩立認為異溫層是一種氣層的意象,要有飛行的感覺。而我認為在異溫層中會迷路,但也會著迷。會迷路,也比較謙卑。總是認為應該對人事物保持遲疑,相信真實沒有那麼容易破解,但也不怕出航。迷樣的人類學,迷樣的宇宙。
今日,在網路民粹與網路民主並行的狀況下,網路時而化為迷幻汪洋,充盈平行宇宙與同溫層危險的和諧。但使人迷惑的不是被妖魔化的塞倫美人魚,而是排外的演算賽伯格。有件事很奇怪,但是你可能也已經發現,那就是有時候,光是走入書店本身,妳可能就會再次被書本的實體性震懾,親眼看見那些異溫層就在你身邊。
波赫士的《沙之書》裡頭越翻閱就長出越多書頁的寓言, 如今不再是書本與圖書館,而是永遠沒完沒了的網路連結。相反地,書本逐漸趨近於古董,但也更靠近初衷。不是浪漫的想像,而是在相對時空中,希望本真性能再次美夢成真的期待。如果異溫層是格雷戈里.貝特森(Gregory Bateson)所謂越演越烈的分化生成,那麼也許讀一本芭樂人類學的書,是異溫層之間期待和解的納文 儀式。
正是在大量書寫都處於數位漂浮的情況下,我們堅持付梓。我們想用紙墨的方式來分享芭樂魂。分享那些稀奇古怪的,生機盎然的,積極亂入的,充滿福態的。分享最傷心,最黑暗,以及幸福的各種可能。
趙恩潔
二○二一年八月三日 銀河系
[1] 以上這首偽詩,是《異溫層迷航記》這次特別設計的「目錄詩」。一方面,目錄詩協助我們分類主題,並將所有的主題串成更有機的連結。另一方面,我們也想知道詩句性標題的安排,經過排版後,在書的長方形有限空間中,會讓你產生出什麼不同的視覺感受?
[2] 是的,在萬事萬物都能數位展示的今日,真的還有人在出實體書、讀紙本書。事實上,即使在紙本書銷量連年下降的今日,台灣也仍然約有每年五千萬冊圖書的銷售量,而電子書市占率不到百分之五。即使是日韓歐美等電子書較為成熟的市場,超越百分之二十亦非易事。
[3] 這是《傷心人類學》書中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話。詳見本書〈名為傷心與暗黑的人類學〉。
[4] 與一般的解讀不同,在攝影技術還需要長時曝光取景的年代中,班雅明試圖去找到機械複製藝術本身所具備之解放潛能的感受。一旦將技術的歷史攤開,所謂的本真性可能是一種相對的,而非絕對的東西。Benjamin, Walter. (2008). Translated by J.A.Underwood. 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Penguin 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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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恩潔 《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迷航中的靈光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8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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