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綠洲=文本的沙漠?
最近有三件截然不同的事,卻都讓我想起人類學的研究與介入行動若同時發生時,可能出現的反思。一切似乎與研究當中情感發生的時間順序有關。
第一件事是我為求解惑與舒壓而寫了一篇文章,討論一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我試圖解釋為何我在中國第一線從事毒品與愛滋病的研究時,雖然我具備熟悉的地方關係與地方知識,也能想像我可能有的貢獻,卻沒能介入問題層出不窮的當地防治工作,也沒能展開倡議行動?長話短說,我認為這是個人類學的倫理議題,並試圖從三個面向來分析。首先,是人類學的相對論觀點讓介入或倡議的行動出現爭議。有些人類學者認為,民族誌的全貌觀要求與採取特定立場的行動是相互矛盾的,而介入或倡議行動則是一開始就得選邊站。我雖不同意從事民族誌的研究便不得展開行動這種觀點,也不得不承認相對論的觀點是一種對人類學者的終極提醒。再者,我以為,不同分支的人類學其實可能具有不同的宗旨與倫理立場。或者,因為研究的議題有所差異,也可能出現不同性質的焦慮。例如,醫療人類學者經常面臨困難的處境,因為所處理的議題經常攸關人命福祉,所以我的焦慮不見得會出現在其他從事相對而言不直接迫切議題的人類學者身上。最後,我討論研究者所處的政治處境的限制。中國是個社會主義國家,和許多在極權社會做田野的人類學家常有的困擾一樣,我們要孤注一擲堅持發言權,還是忍氣吞聲先把研究做完再說?前者或後者哪一種抉擇最後可能產生的影響力比較大?我思考的這三點可說大致說明了我的倫理困境,企圖抽絲剝繭的分析也合理化了我的沒有行動,我也明白自己並未逾越人類學的倫理準則,但是,困惑似乎依然存在。文章付梓後,我仍是耿耿於懷,認為我的分析中少了甚麼。研究已然完成,我的情緒繼續發酵。
第二件事是Stevan Harrell寄給我一篇他寫的文章,題為「文本沙漠 情感綠洲」。他寄這篇文章給我當作回應我寫的上述文章,我們正巧都在反省研究者與介入者雙重身分的問題。簡單地說,在這篇文章中,他說過去三十年在中國所進行的人類學研究生涯中,他發表了無數篇的研究文章,成果豐富,但其中卻鮮少關於過去十年他在四川山區協助建立「羊圈小學」的扶貧與發展工作。就算偶爾寫些有關羊圈的文章,也稱不上學術作品。他思考這個問題,認為原因多重,包括不同的進入方法與取得當地知識的目的不同等。不過,他認為最根本的原因是日復一日他對當地社區與個人所累積的情感太濃厚,因而對於學術不可能迴避的客觀與科學分析產生了反感。加上學術成果已夠,人即將年屆退休,自行決定寫與不寫的自由度增加,所以就不寫了。他說「感情重於學術,具體工作重於分析」。
第三件事讓我對Steve的話有同感。十五年前我因緣際會地開始接觸並參與「蘇建和案」的平反。長年的關注,我認為這是台灣社運史上參與人數最多元、歷時最久的一場大型人權接力賽。這場接力賽在越過重重障礙二十年後,在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十時五分畫下一個可能的句點。說是可能,是因為檢察官還有上訴的可能,三人是否已走出長夜漫漫的隧道,還有待確認。不過,在經歷了再更二審的無罪判決後,這結果已夠令人欣慰了。我曾經一度想要選擇這個案子作為學術研究的個案,但回顧過去這十五年的關注與參與,我很難說自己在這場社運中的角色是個人類學者。雖然人類學的眼光,讓我看得出來其中所蘊藏豐富的研究分析文本。「蘇案」不僅是人權、司法的問題,此案對台灣社運界的影響也是不可小覷,「蘇案」中所顯示出的某種社運論述,已有了自己的生命,並在許多人的生命中發酵。這個影響台灣重大的案子是如何發生、如何被社會發現的?不同領域者如何較勁、爭辯?為何如此眾多的各行各業人士並沒有漠然地轉過頭去,不管三名陌生青年的生死,繼續過自己的生活?種種這些,我都太熟悉了,熟悉到我沒能以之進行學術分析。對我而言太難了,並非取材與分析困難,而是他人之苦與我的距離已太貼近,我對此案與三人的情感發生在我的學術動念之前。如同Steve的困惑與反感,我不願將之客體化了。客體化代表了一種被迫出現的形似中立與必要距離。我的情感已定焦,便成了負債。負債未能在知識上清償之前,就是研究包袱。
似乎一切都與時間有關。情感發生在研究動念之前,造成了研究的困境。但換個角度來想,如果沒有情感的投入,研究就有可能嗎?這又衍生出另一種問題,即情感投入的對象是否也是決定情感成為研究絆腳石的因素?如果情感投入的對象不在「活生生的人」身上,而是在「知識」本身,那這種情感可能就不會產生研究焦慮。畢竟脫離了人的知識,本身即是一種疏離,而以疏離為研究前提者,對知識可能有焦慮,但對於人與行動大概就不會產生焦慮了。我好像在繞圈子了。總之,我想,情感仍須是研究的前提,但情感若先於研究動機發生時,過多的情感似也不妥了。所以,我的粗略結論是,對於同時進行研究與介入行動,也許仍是可能找到平衡點,但受限於情感累積的時間,也受限於位置的拉扯,對於兩者的情感大概都到不了極限,可能也都無法做到最好。任何一種投入要有相當成就,可能還是得在情緒上選邊站。完全都不願意投入情感,不論是研究或行動,可能都將一無是處。….文章草草了結,我對這個問題的情緒讓我有些胡塗了,還得繼續思考….。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歡迎轉載與引用。
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劉紹華 情感的綠洲=文本的沙漠?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1074 )
回應
* 請注意:留言者名字由發表者自取。
當人類學者這麼辛苦啊?
身為同志 總覺得看到愛滋的研究時 都會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發表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