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亮的金屬外殼」
蝙蝠俠、小丑和科層體制中的「英雄」
對聖徒來說,身外之物只應是「披在他們肩上的一件隨時可甩掉的輕飄飄的斗蓬。」然而命運卻注定這斗蓬將變成一個鋼鐵般堅固的牢籠(《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修訂版〉》頁234)。
這句在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最後一章中的名言,首次昭示了「鐵籠」這個著名的隱喻。清教徒其實相當反對追逐財富,他們認為「佔有財富將導致懈怠。」他們在乎的是避免懶散、努力完成主所指派的工作。如果「虛擲一寸光陰,即是喪失一寸為上帝之榮耀效勞的寶貴時辰。」每個人都有著上帝安排好的職業(vocation),若服從上帝這樣的召喚,盡可能地排除其他誘惑、理性辛勤地勞動,自然能夠發大財,而這樣的財富是有道德上的正當性。也就是說,基督新教「強調固定職業的禁欲意義為近代的專業化勞動提供了道德依據,」也使得西歐的資本主義能夠穩健發展。然而,當資本主義巨輪滾動成龐大的近代經濟秩序後,原本關乎信仰的禁欲主義和職業精神,逐漸變為重視分工、效率與產能的科層組織,裡頭充滿著「沒有靈性的專家」,困在機械化的「鐵籠」之中。
即使沒有讀過韋伯,相信對上述「鐵籠」的意象多半不會陌生。然而你可能不會知道,「鐵籠」其實是對韋伯的誤譯。相關的討論已經不少,但講得最清楚的首推社會學家Peter Baehr的文章“The ‘Iron Cage’ and the ‘Shell as Hard as Steel’”(2001)。裡面談到,「鐵籠」(iron cage)一詞來自美國社會學大師Talcott Parsons於1930出版的英文翻譯版本。德文原文stahlhartes Gehäuse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譯法,但「鐵籠」恐怕是最悖離原意的。首先,stahlhart是形容詞,指的是「硬得像鋼一樣」,而「鋼」跟「鐵」(eiserner)還是有差。後者是一種自然界的元素,存在於地球已久;前者則是由鐵和其他元素結合而成的合金,是人為發明出來的,且能因其他元素的不同比例而具有延展性。另外方面,鋼一直要到工業革命之後才成為可大量生產的材料,因此具有「現代性」的意涵。Gehäuse的意思則是「外殼、包裝箱、包覆膜」,與「牢籠」(Käfig)有不小的差距。Gehäuse輕巧、可拆卸,最常指涉電子器材的保護殼。因此若在google上搜尋這個字的圖片,出來的全部都是電腦主機殼,這與「牢籠」將受懲罰之人困在一個空間中的意象截然不同。結合起來看,韋伯要表達的應該是資本主義科層組織賦予個人一件現代的、「像鋼一樣的外衣」,穿著它宛如有了新的生命。它不是限制著我們的「牢籠」,但其實更為恐怖、影響力更為全面且具滲透力:原本應該是像「輕飄飄的斗蓬」可以隨時甩掉的衣裳,現在已成為我們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主宰著我們的思考與行動。
人類學家David Graeber在《規則的烏托邦》討論「結構愚蠢」的章節中很自然地也談到了韋伯的科層組織。他以警察這份工作為例,說明他們為何其實是「配備武器的官僚」、是科層組織中的一份子,主要工作為文書作業與數目字管理,而他們所展現的武力(或「暴力」),也都是來自於這個結構之中,這個觀點在現今香港反送中運動警察過度執法的爭議中相當值得思考。有趣的是,他發現大眾流行文化中(如小說、連續劇、電影)的警察卻是個人形象鮮明、充滿魅力、打擊犯罪的英雄人物,與科層中「沒有靈性的專家」相差甚遠:
這一切似乎使得韋伯對鐵籠的憂慮不再成真:他擔心,不具任何性格的科技官僚將會完美地組織整個社會,以致於具有克里斯瑪的英雄、魅化與浪漫將會徹底消失。然而,事實是,科層制社會往往能夠生產出它所特有的克里斯瑪英雄(頁120)
讀到這裡,你也許會問,難道熟悉社會科學理論的Graeber不知道「鐵籠」一詞的爭議嗎?答案就在這段引文的註解中:
我很清楚這並非韋伯的本意,就連「鐵籠」這個詞本身都明顯是誤譯,它原本的意思是「閃亮的金屬外殼」(shiny metal casing),它所指的其實並不是破爛的監牢,而是種本身就具有吸引力的高科技外貌(註25,頁163)。
在這裡Graeber把「像鋼一樣的外衣」又提升到另一個層次:「閃亮的金屬外殼」,而且是「具有吸引力的高科技外貌」。他這樣的詮釋我認為相當犀利正確,誠如上面所討論的,stahlhartes Gehäuse有著相當明顯的現代工業科技意涵。擁有這樣的外殼不但能提升資本主義體系內的生產力,對殼內殼外的人也都有相當的吸引力,讓人捨不得把它脫下。正是如此,當韋伯提到「沒有靈性的專家」時,後面還補了幾句「心靈空洞、只要感官刺激的人。」
在上課的時候,我問學生有著這樣「閃亮金屬外殼」的人,第一個想到的是誰?許多人不約而同地說:「鋼鐵人」!沒有錯,鋼鐵人是很好的答案,也很值得討論他與資本主義科層體制的關係(如軍火工業),但我第一個想到是:「蝙蝠俠」。為什麼呢?首先,「閃亮金屬外殼」讓我聯想到「閃亮盔甲的騎士」(A knight in shining armour)這句英文俚語,而蝙蝠俠的另一個稱號就是「黑暗騎士」。其次,在《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中,為了對抗超人,無所不用其極的蝙蝠俠確實換了一身「閃亮的金屬外殼」。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在科層體制中思考蝙蝠俠,其意義比鋼鐵人還完整豐富。
Graeber在同一章節中談完作為科層英雄的警察後,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分析操作。他說,雖然現在李維史陀的結構主義已經幾乎沒人在使用,但它還是具有相當的分析能量。「結構分析的基本原則,是象徵體系中的各個元素並非孤立的:我們不該只是想著它們代表著什麼,而是應該考慮到它們彼此之間的定義是什麼?」他接著從吸血鬼出發,找出與之相對的角色:狼人,然後分析兩者的關係。吸血鬼可以說是狼人的完全倒轉:前者是貴族、住在古堡棺材中,後者是窮人、漂泊不定居無定所;前者可以控制其他生物如蝙蝠或被其催眠的人類,後者連自己都控制不住。兩者二元對立的關係絕非偶然,而結構分析能夠藉由梳理符號之間的關係找到背後隱含的體系,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吸血鬼和狼人與死亡和妖魔鬼怪沒什麼太大的關係,而是與「權力」和「宰制」有關:人們既被它吸引,但同時也抗拒它。
蝙蝠俠也有許多與他相對的角色,例如前面提到的超人,但大家第一個想到的絕對是「小丑」,兩人從漫畫中一路纏鬥到螢幕上,電影《黑暗騎士》的成功,更是將兩者的關係拉抬到新的境界。在片中當小丑被關在警察局裡被蝙蝠俠親自審問時,小丑這樣說:「我可不想殺死你。沒有了你我怎麼辦? …… 你圓滿了我的生命(you complete me)。」充分反映了兩者在一個完整體系中的符號關係。但這個體系是什麼,在《黑暗騎士》中只看他們兩個是不夠的。原因是片中蝙蝠俠所相對的其實是另一個角色:檢察官Harvey Dent。前者是黑暗騎士,遊走於法律邊緣,後者是光明的白衣騎士,透過司法主持正義。小丑在此更像是結構中的「中介者」(mediator),將兩者轉化成更極端的蝙蝠俠與「雙面人」,背後要討論的則是正義與道德的思辯。
最近上映的《小丑》最成功之處,我認為是加深了小丑與蝙蝠俠二元對立的深度(儘管後者在片中的現身十分曖昧),使得背後指涉的體系更為清晰,也就是資本主義科層體制。小丑在以往漫畫與電影中的「起源神話」隱晦不清,加上「不可靠的敘事者」手法,讓人摸不著頭緒。普遍被接受的故事是這樣的:他具有化工背景、參與過犯罪組織、為了躲避蝙蝠俠意外墜入化學原料池中毀容,浮出來後出現了瘋癲的形象。《小丑》電影則是將他的起源拉進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底層。在片子的一開頭,我們看到他從事著廉價且不穩定的工作,在大賣場前面身著誇張的小丑服飾、揮舞著牌子招攬客人。導演Todd Phillips說,在這幕中小丑形象的靈感來自卓別林,而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正是對資本主義機器的嘲諷。此時我們的主角是衷心想要找到自己的定位、融入這個體系之中,之後由於他的精神狀況與體系的不友善,讓他越來越無法被管理、逐步被排除在外。
電影的高潮之一是他認為自己可能是大企業家Thomas Wayne(一個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受益者)的私生子,溜到其豪宅中竟遇到了小兒子Bruce(或許,日後會成為蝙蝠俠)。兩者的對比在此極為明顯,一個已經在瘋癲邊緣、不可預測,一個則是冷冰冰沒什麼特別反應,彷彿機器一般。導演或許沒有這個意思,但這幕與Graeber的提醒十分相關:我們所崇拜的超級英雄,其實多來自於科層體制,他們的能力與資源與此結構息息相關,也往往會執著於他們認為是正確的目的、義無反顧,而造成許多結構或間接(collateral)的暴力傷害,與「沒有靈性的專家」無異。我們常開玩笑說蝙蝠俠的超能力是有錢,在《小丑》中這成為意味深遠的批判。電影結尾,小丑被關入科層體制最具代表性的機構:精神病院中。但他不會被困在裡頭太久。像瞭解「母體」的Neo一樣,他已經領會了旁人還不懂的「笑點」,遲早會再度超越於這個體系,與他身著「閃亮金屬外殼」的朋友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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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立 「閃亮的金屬外殼」:蝙蝠俠、小丑和科層體制中的「英雄」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7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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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結構對比的象徵體系很重要。看起來,台灣政壇似乎也有好幾個對比。但是最類似這裡提到的科層體制的「沒有靈性的專家」,可能非XP莫屬了。。。
吊書袋.... 唯一的英雄就是習近平!
曾上過老師的人類學導論,現在上古典社會學理論再回來看這篇,感謝老師在我理解韋伯的路上給一些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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