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田野工作成為一段神話
建構共同的過去
過年放假做什麼?不外乎團圓圍爐、吃喝歡聚,彌補平時因工作忙碌而無法與家人長聚的遺憾。已身為人夫的我,除了原生家庭,初二回娘家也成為情感依歸之途。不僅於此, 2017年3月31號,在即將結束博士班田野工作之際,與拉夫拉斯.馬帝靈(Lavuras Matilin)結拜(masensenali),自此,我又多了一個位於地磨兒(Timur)部落(屏東縣三地門鄉三地村)的家。
這份情始於2011年,被地磨兒部落中的教堂圖像吸引的我開啟了碩士班的田野工作,希望了解部落族人如何結合傳統圖紋與聖經故事,展現排灣族對於基督宗教的詮釋。進入部落的第一個夜晚,房東芭搭高.巫巴拉特(Patagaw Ubalat)舉辦了歡迎會,將我介紹給她的好友們認識,由此遇見了拉夫拉斯,展開一個平地人逐漸成為部落一份子的旅程。
當年二十出頭的我們年輕氣盛,總是四處遊蕩,有時拉夫拉斯陪伴我拜訪長者,有時我隨他出外工作、參與部落事務,彼此間亦師亦友、相互學習。普遍上,人類學者的知識多來自於「耆老」,然而,在多次與拉夫拉斯以及其他年輕人的交流中,我意識到,儘管早期地磨兒部落族人以排灣傳統來理解基督宗教,經過六十餘年的互動,基督宗教的上帝已成為年輕一輩重新想像排灣族創造神(naqumati)的管道。
常有村民告訴我,拉夫拉斯是部落中的異類,由於自幼跟隨父親峨格.馬帝靈(Masegege Matilin)從事雕刻與陶壺製作,使他相較於同年齡的人具備更為豐富的傳統知識。雖未受過正規學院藝術訓練,但憑藉著深植的傳統底蘊,拉夫拉斯運用學生時代習得的電腦製圖技術,設計出一件件富有排灣族元素的作品。當他因執行樹谷生活科學館的設計案,必須往返地磨兒與我的故鄉-台南時,我倆總是一起行動,並於閒暇時四處探索,此時,換我以口述歷史的方式闡述發生於台南的點滴,轉換了研究者與報導人的角色。就像拉夫拉斯所說的,他帶我進入他的領域,我也領他進入我的生命,儘管之後歷經碩士畢業、入伍從軍,到出國念書,我們依舊保持緊密聯繫。
為了趕上拉夫拉斯的婚禮,2016年3月通過博士班資格考後,我便從英國飛奔回地磨兒部落。這次不同於先前單純地儀式觀察,為了辦理好朋友的婚禮,我深入參與家族會議,並積極協助準備聘禮事宜。過程中才真正見識到排灣婚禮的浩大,以及籌備傳統聘禮繁瑣的程度,直到結婚當天仍在進行細項確認。由於聘禮的內容取決於新娘的本家,也就是她獲取生命、成為人(caucau)的家屋。對排灣族而言,個體是藉由隸屬於某家屋,於階級體系中佔有一席之地而成為「人」。被歸納到家屋的方式,則是經由特定家中獲取如服飾、名字,佩刀等財產(sauzayan),使個體成為該家屋的一部分。簡單來說,家屋是財產的持有者,不同的財產使家屋有著不同的地位,人透過與財產的連動而被囊括到某家屋中,以享有某些權力,如要求特定的聘禮。
婚禮當天可見族人皆盛裝打扮,甚至為了今天的大日子添購新裝。拉夫拉斯的親友一早便來為他著裝,大家相互配幫忙配戴頭飾,調整綁腿的鬆緊,試圖呈現最華麗的造型。如同拉夫拉斯的大姊所說,排灣服飾不是一個人可以穿好的,好比婚禮得靠家族的力量完成。婚禮期間除了部落頭目讚許大家把財產都穿戴出來展現對儀式、文化的重視外,外村的親友對於地磨兒族人的著裝也連聲讚嘆,使我意識到只穿著一件傳統背心的我是如此地不體面。
籌備婚禮過程中,我發覺拉夫拉斯的家族喇拉利(lalali),皆為部落中的巧手者(pulima,pu-很多 lima-手),專門製作服飾、禮刀、陶壺、弓箭,以及琉璃珠等物。儘管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自2012年舉辦Pulima 藝術獎開始,Pulima似乎與藝術家畫上了等號,但部落中的Pulima其實是如拉夫拉斯所自嘲的雜工一般,為族人製作各種生活所需,小至湯匙、鍋鏟把手,大到木雕與家屋興建,將最好的手藝與生活結合,譜出為人稱道的「排灣族藝術」。為學習排灣藝術的箇中智慧,我總是死皮賴臉地黏著他的家人,想了解這些因豐富圖紋與炫麗色彩,被稱為排灣族藝術的物品是如何成為家中重要的財產。
神話中所描繪的排灣族陶壺,被視為族群的神聖起源、世代相傳身分地位的象徵物;當我穿梭於工作室,看著陶土從練土、灌漿、塑形、雕紋,到燒窯,最後淬煉為成品的過程,令我開始思考這些物件是如何從商品轉化為傳家寶?此外,不同工作室所產出各具竅門卻同時合乎族人價值的作品,其中是否具有共同標準?
每當遊走於部落之中,聽著長輩侃侃而談家族歷史時,總不免發現財產在故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透過追溯財產的流動,部落族人闡述著自己家族從何而來,並定義為何今天具有特定身分。例如陶壺可以是千年前創造神孕育頭目的母體,也可能是百年前結拜被贈予的信物,又或是十幾年前一場婚姻中的聘禮。製作者不存在於講述陶壺的脈絡中,物件的價值來自於其所參與的事件,使人們得以推斷當時的互動,社會地位因此被認定,且進一步計算彼此的關係與權力義務。因此,排灣族對於聘禮的堅持是源自於收取、擁有與展現財產的互動,強調那段被繼承的過去,進而行使與祖先相同權力,並以個人當下的行為確保後代有再實踐的可能性。
當代的物件為滿足承先啟後的概念,各個巧手者皆有不同秘訣製作出符合排灣美感的作品,然而這個標準不一定是所謂的「美」,而是於特定社會脈絡中被建構出的認知體系。對排灣族而言,由於物件的價值來自於與過去的連結,古樸(Samilin)的美感是不可或缺的,這個與南島語族對於先佔權(Precedence)的認知有強烈的關聯。先佔權在排灣社會中體現於習俗(gagudan)的概念中,規範了長/幼、先/後,以及源頭/分支間的關係,使長嗣、長者,或是優先興建的家屋成為認知中的起源。先佔權的建構於豐年祭中的納貢、新生兒賜名,或是分家儀式中,從給予與接受供品、名字,與財產的過程中不斷地再確認。由於身份差異體現於財產的擁有與流動,婚禮中「被」給予特定物件可視為對接收者身份的認可;反之若要求、收取不合身份的聘禮,是被認為違反習俗的。先佔權所強調的歷時性,使新制成的陶壺往往透過多種方式上色,呈現灰黑帶紅的歲月感。同樣的,琉璃珠也需經特殊加工,使光澤若隱若現,甚至些微破碎,以強調祖先做為被給予者的過去,以及那項權力的源遠流長。
排灣族財產承載過去並建構身份的特性,充分體現於我的田野歷程。在地磨兒生活的我就如同一位初生嬰兒,部落長輩總是細心教導我排灣族的禮數,學習面對事物該有的態度。因時常出席部落婚禮,長輩建議我訂製整套的傳統服飾,然而當我穿著基本幾何圖紋(vecik)的服飾出現時,有個小朋友問到:「你怎麼會穿這樣?你知道這代表你什麼都沒有嗎?」。確實,由於身份的建構來自於與財產的連結,而獲取財產的過程,以及財產本身往往以圖紋的形式呈現於服飾、雕刻之上,即是常見的百步蛇、太陽,以及陶壺等元素。身為平地人的我與排灣族的歷史毫無連結,導致於在群體中佔無一席之地。但恰恰在長輩眼中,儘管皮膚相對白皙、沒深邃雙眼皮,還戴副眼鏡,我的穿著「就像以前的人一樣」符合身份,不僅滿足該有的習俗,更具有古樸的性質。
在我即將結束博班田野、返回英國前的一個月,拉夫拉斯決定與我結拜,正式成為一家人。然而,成為家裡人對排灣族而言絕不能隨便,需經過家族內的討論,以及請示部落內的頭目與耆老。所幸一直以來我與家族間的頻繁互動,關係已十分緊密,因此獲得認同,便在眾人的首肯下舉辦結拜儀式。喇拉利家族的長輩體貼地要我放寬心,他們會為我打點好需要的物品,並遵遵囑咐我結拜的重要性。結拜如同結婚,一切習俗依照部落禮俗委員(ciukeizin)的指示,準備該有的信物於儀式中交換,使兩家族因財產的分享而連結。
儀式當天,我的原生家庭家人們從臺灣各處前來地磨兒部落,於我所住宿的巫巴拉特家集合,初次拜訪我的田野地,一行人如劉姥姥逛大觀園般十分興奮,甚至自備民族風的服飾,希望融入當地。儀式正式開始,我的家人們一同抬著由部落長輩為我打點的陶壺、禮刀、琉璃珠項鍊、服飾、檳榔、飲料,與豬肉等物,出發前往馬帝靈家屋。浩浩蕩蕩抵達現場後,拉夫拉斯的家人,以及我們共同的部落好友們已於現場守候,當下的心情真的跟結婚時沒什麼兩樣。全員到齊後首先由禮俗委員清點、說明聘體內容,再由家族長輩訴說過去這五年對我的認識,並由部落頭目表示對儀式的認可,拉夫拉斯的家人們分別為我著裝、配戴琉璃珠項鍊、繫上禮刀,並將陶壺交給我父親,最後,由拉夫拉斯的祖父將我命名為達努巴克(Danubak),正式成為家族的一份子。
對拉夫拉斯而言,我們的情感立基於一同進行的田野工作,更因曾尋找獵物,而被隘寮溪沖走的共同生死經歷而更加深化。當他為我披上由先前收穫所製成的獸皮背心,並於陶壺刻上我們的名字後,從2011年開始的故事即被圖紋記下,標示了共有的過去,成為我們的後代追溯家族淵源的指引。父親峨格曾說:「結婚還能離婚,結拜是一輩子的事」,這句話我的體會越來越深,那場儀式就好比多元成家,讓彼此有了無法忽視的責任。隨著生活日漸忙碌,儘管每次回到地磨兒部落只能短暫停留,我仍把握能回家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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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鄉唯 當田野工作成為一段神話:建構共同的過去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7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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