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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海洋文化,怎樣的博物館展示?

期待一座在地/原民觀點的海洋博物館

2020-08-03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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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部落的年齡階級進階所需的船祭儀式紀錄出發,在因緣際會之下,我參與了在花蓮設置海洋博物館的籌備規劃評估計畫。而這樣一座博物館,應該跟現有與海洋相關的博物館有何不同?又應該帶出怎樣的原住民觀點。透過參訪三個與海洋有關的博物館的心得,以及舉辦工作坊的討論,我試圖整理一些自己的觀察與想法。

「如果在花蓮,一座海洋博物館?」台灣當然不需要處處都是博物館,但以花蓮特殊的地理位置,豐富的天然以及人文景觀,卻沒有任何一座國家級的博物館,實在令人遺憾。先前曾經有風聲要將「國立原住民博物館」設置在花蓮,卻也在各種考量以及政治資源分配之下,最後(暫定)落腳高雄澄清湖畔。是否也因為這樣,讓花蓮有一座國家級的「海洋博物館」,成為某種可以想像的方式?但這應該是怎麼樣的博物館呢?務實地來說,當前台灣已經有了的博物館生態,是否也已經飽和地不適合再容納另一個博物館呢?我有幸在幾位朋友邀請下一起參與國家海洋研究院的海洋博物館需求委託案,從不同取向舉辦論壇與參訪現有博物館,來設想花蓮可以有怎樣的海洋博物館。博物館與人類學的討論原本不是我的專業,但透過進行在地部落傳統海洋儀式紀錄的觀察經驗,我嘗試以「延伸在地觀點」的角度來思考,如何期待一座原住民觀點的海洋博物館?

你的海洋博物館是你想要的嗎?

為了不與現有博物館資源重疊,同時能夠涵納其他可能的海洋觀點,評估團隊安排到現有營運中與海洋相關的博物館進行參訪:包括在屏東車城的「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在台中市的「國立科學博物館」,以及在基隆八斗子的「國立海洋科技博物館」。這些選擇是以具有海洋館藏或者展示主題的國立博物館為主體,先排除展演娛樂類型的私人展館(例如野柳或者遠雄海洋公園)。我們嘗試在博物館的三個經典任務:「典藏,研究,展示」的必要取向上,好好瞭解不同館方在運作上的考量,以及作為「觀眾」的實際感受。

 

國立海洋生物館

參訪的首站是車城的「國立海生館」。海生館的籌備處在1991年成立,一直到2000年才完成主建築開館。設館目標包含了六個項目:教育,學術,娛樂,國際,社區,保育。海生館目前是三個營運館舍裡面有規模地進行海洋生物研究與保育的。我們在參觀後台的機會裡面,有幸可以看到海生館關於海龜救傷以及復育放生的水族實驗中心。這裡除了救治許多因為誤漁或者與漁船碰撞而送來的受傷海龜,也提供事先報名的團體來了解救治與復育海龜的方式。海生館的特色其實也在於「展示活體水族」,尤其是館內寬16.5公尺,高4.85公尺的大洋池,展示台灣東部洄游魚群的活體生物,也在裡面有潛水人員的餵食和互動秀。另一個有名的活體水族,就是館內的兩隻白鯨;在81公尺長的海底隧道附近與遊客互動,吸引很多把海生館當作水族館觀賞的遊客。

救傷復原水箱裡的海龜與參觀者
從各地送來的救傷海龜在海生館復原
海生館中感覺很孤獨的小白鯨海生館中感覺很孤獨的小白鯨

不過這樣的活體展示雖然辛苦也兼具保護特殊族群的功能,但是確有兩個主要的爭議困境:一方面是活體水族的維生系統要耗費極大人力與財力,另一方面則是把生物放置在狹隘空間裡的傳統動物園思維。雖然提供遊客很好的近距離觀看空間,但讓許多水族(尤其是具有高等智慧的哺乳類)一生都困在水族箱裡面只是為了讓觀眾方便觀賞,其實非常違反動物福利與環境生態意義。也因為這樣,水族展示的終極教育與福利議題在海洋博物館裡面像是「房間裡的大象」,稍作思考都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困境,但通常只能被忽略甚至視而不見。在海生館的另一困境是,因為行政與研究人員人力的不足,因此館方必須與民間公司進行OT式的契約運作,包括館內許多前台的解說人員,都是透過館方研究人員的訓練,才能參與對觀眾的解說。目前合作的民間公司提出了許多能夠提升觀眾人數的「企劃」,包括最受人歡迎的「夜宿海生館」活動。然而對於博物館的典藏與教育意義來說,這個操作方式可能為了取得較多的來客人數,而忽略博物館的真正意義。我們也會發現為了達到營運自足的目標,委外單位可能會販賣品質比較粗糙但大量的填充玩具,或者是讓許多小型攤販進駐場館。這些雖然都是維持自負盈虧運作的生存之道,但卻可能讓博物館的「教育」或「認識眼界」的意義打了不少折扣。

 

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

第二個參訪台中的「科博館」是以科學知識為主體的「體驗館場」,也是台灣最早進行科普展覽的地點。早在1977年的國家十二項建設裡面「海洋科學博物館」就被列為其中一個重要國家建設,直到1986年開館,設立第一期的科學中心與太空劇場。之後又陸續建成現在的第四期館體。是最早被台灣中小學團體當作「科學知識校外教學」的重要館址。不過在此之外,科博館也符合博物館「展示」之外的其他兩項主要功能:「典藏」與「研究」。作為典型的博物館,「典藏」,也就是收藏有特定意義的「物件」,對於實現博物館角色的「本真性」有重要意義。在科博館裡面,與海洋相關的典藏物件主要是「標本」,不論是海中生物或者文化衍生的製品。這次的參訪在科博館的前台並沒有看到大量的海洋主題展示(除了常設展區「人類文化廳」裏大洋洲的展覽);但科博館的標本藏品非常豐富,因此可以針對可能需要的未來展示主題做需要的選擇調配。也無怪與科博館的管理階層討論時,館方很清楚地表示「典藏」是博物館發展的基礎,而研究是讓典藏類別可以繼續更加發揚於展示,或者讓尋找更多典藏方向的另一主力。

科博館用「標本」來展示原住民文化與物種的關係
科博館內的標本種類繁多需大量人力分類整理
科博館的標本展示形式呈現物種地理敘事的設計
大洋洲的展場區用模型呈現島民常用的航行工具

但在科博館仍然自豪能夠以多樣的科學模型與知識體系,作為最能夠已展示接觸群眾相關的一面;因為不以活體作為主要的展覽模式,因此許多與生物或者海洋文化相關的展覽,是以標本物件的複製再現,或者是生態環境的博物館空間仿擬為主要的展示型態。與海生館相比,科博館的海洋典藏觀點的優點在於不進行活體展示,也比較偏向科學與生態體系的介紹。然而缺點也是這個稍嫌「由上而下」的科學觀點介紹,感覺起來稍嫌死板生硬。展示的取向偏向研究成果的系統發表,除非結合手動模型的操作,否則比較不容易讓觀眾自己從生活經驗中去詮釋所看到的內容。而科博館因為展示歷史悠久,也打出「科學教育基地」的名號,同時因為編制上歷史悠久,也有較多的人力資源進行各類研究典藏與展示設計。甚至在參訪中得知,最早設計的館體例如科學中心現在都以整體簽約的方式委外給台灣知名的園區科技公司,讓他們以贊助的形式直接經營特定展館的科學主題,因此館方少了許多擔心展示效果不佳可能會虧損的問題。也因為票價是以國定博物館的價格來設定,是三個參訪館場當中最低廉的,因此可以吸引較多的觀眾流量。

 

國立海洋科技博物館

第三個參訪場館是我自己先前沒有拜訪過的「國立海洋科技博物館」。這個博物館館址的前身是台灣電力公司的「北部火力發電廠」。1983年除役之後於1997年撥交給教育部興建海科館所用。也因為這樣所以「海科館」的設立經過比較多的波折,重重轉變與設計的變更等狀況,一直到2014年才開放主場館。原來希望把舊火力發電廠的場址空間可以有效利用,保留「工業遺址博物館」的效果。但因為與設計藍圖的規劃方式無法銜接,工程延宕了許久之後才使用以地換地的方式開始興建場館,但卻也把原來「北火」遺址裡面大半的結構都改變了,並沒有達成留存原有火力發電廠遺址而形成透過遺跡進行歷史敘事的機會。「海科館」在規劃上原來是與「海生館」為一體,因為空間延宕的關係只能拆開進行。因為位置接近海洋大學,館藏與主題的設計理念走向「海事文化」與「海洋技術」的展覽。即使海科館有許多建設背景複雜,研究人力不足,與空間使用零散等問題;實際參訪「海科館」的印象卻是這三個館址裡面最「好」的。在海科館所涵納的六個園區裡面,光是看待「主題園區」就有常設展覽,海洋劇場,遺址廣場,海洋廣場等不同形式。因為不走「活體展覽」,也不是廣泛的科學教育展示,因此常設展覽針對海洋資源與技術的多種樣貌來呈現。裡面包含了「水產廳」,「海洋文化廳」,「海洋科學廳」,「海洋環境廳」,「深海展示與影像廳」,「船舶與海洋工程廳」以及「區域探索廳」。這些館廳頗為多樣地呈現了「海洋文化」裡面的各種面向,也因為不以活體生物展示(實際上海科館還有潮境探索空間,直接可以走到八斗子岸邊的礁石區域,在該處認識潮間帶生物),因此多以「互動感」,「故事敘說」或「操作式」的方式作成「動態體驗展示」。

也因為如此,海科館比其他兩個海洋相關的現有博物館(海生館與科博館)多了許多文化設計方面的類型。在區域探索廳裡,該館的展示將觀光資源分為「景觀,人文,產業」三個層次。因此對於海洋文化介紹,不止呈現海洋內部生物相與海岸地形等生物地理層面的資訊,也有「活力漁村」的主題陳列,描繪八斗子漁寮一帶漁船靠岸卸貨,傳統海女下海採集的生活,新船下水等在地歷史人文層面的故事。也透過「漁村媽媽」的角色,讓在地的漁村生活變成了實際家庭生活的樣子。海洋文化廳也特別設置「向海探索」的主題,呈現海洋讓人可以取得「食物」,「貿易」,甚至特定「文化信仰」(如媽祖或者是原住民海祭)等等的文化觀點。這樣的敘說風格與前面兩館以「物種」或者「物件」的物體為故事主角,所敘述出來的海洋知識與文化觀點大不相同;也透過這個設計讓博物館從「陳列館」變成「故事館」。在技術層面的館廳例如海洋科學或者船舶與海洋工程廳,則用科學模型呈現海洋裡面多樣的變化,並且以操作器材的方式讓參觀者可以實際動手「使用」博物館。因為如此,同為團隊裡有眷屬一起參訪的朋友,都認為家人們(尤其是小朋友)對於海科館的實作模型,有比較大的興趣與深入互動的機會。

只有靜態的蠟像與物件展示不夠,但是加上有內容的導覽就會活起來
「漁家媽媽」是在三館當中唯一看到以人文活動,尤其是女性觀點展示的部分
從大歷史的角度,敘述向海出發的冒險與挑戰
展場中以模型與說明表現海洋技術的演進
以模型說明漁網當中讓海龜脫逃的設計
用VR遊戲「體驗」傳統的鏢旗魚法
各種捕獵漁獲的器具,特別以季節的方式呈現
北部火力發電廠遺址概念,剩下以互動VR建造出來的火力發電廠模型

如何想像在地與原民觀點的海洋博物館?

在參訪三館之前配合世界海洋日,委託團隊特別在博物館可能場址花蓮都會區附近舉辦了兩場工作坊。一場是在七星潭遊客中心舉行的「野望.太平洋」國家海洋日影片座談會。除了播放以海洋為主題的「藍色星球II」,也透過現場的觀眾討論收集對花蓮海洋博物館的想像。另一場是在吉安鄉里漏部落舉行的「原住民海洋文化與博物館願景工作坊」,除了剛好安排在里漏部落舉行捕魚祭活動的時刻,以了解花蓮地區阿美族人與海洋文化的關係之外,也邀請了幾位與海洋議題相關的原住民學者。長期在新社與立德一帶研究海祭的林素珍老師就特別以歷史學者的角度提醒,目前所看到的「海洋博物館」想像,多半都以資源或者生物活動為典藏與展示方向,在策展的論述軸線裡面非常缺乏「歷史觀點」,所以看到的都是「同質」與片段的展示思維。例如,同樣講船的設計,舢舨與動力船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用途,不應該被當作是線性演進的取代競爭,而要從歷史的變化當中來思考其中的連續與多樣性。而落戶在都蘭國的蔡政良老師,以自己下海捕魚親自當海人之後,才能夠感受到阿美族人對於魚的稱呼,反應了阿美族人特定的觀察角度以及魚的特性。尤其如何感覺「潮間帶這個阿美族人與海洋之間互動的空間,在潮來潮往之間,有個用中文無法描述的潮水階段,阿美族語稱為masi'ac」的特性,也可以用來感覺文化之間的交錯以及對於「情勢」的觀察能力。奇美部落的文化工作者吳明季則以台灣東部多族群的歷史起源傳說Sanasai故事,來提醒海洋是許多族群文化的交接處,不能只用單一文化觀點來描述而失去其中的交互影響與家族歷史感。而在蘭嶼蹲點又跳起的楊政賢老師,則認為海洋是一種交通與殖民的隱喻,在博物館裡面可能會透過大型的論述把這個勝利者的觀點傳遞出去,要特別小心。在地的地主東昌村的魏錦添村長也發言認為,博物館是國家的代表,在裡面呈現的文字觀點以及實際上使用的領域,都應該要正視阿美族人使用海岸地區資源的權利議題。

來自都蘭國的蔡政良老師發言
蘭嶼的老文青楊政賢老師發言
東昌村魏錦添村長認為要正視阿美族使用海岸地的權利議題

對比前面在博物館裡看到的「海洋」,以及在村落裡討論場合所面對的海洋,我們可以發現有三個基本的差異。第一、國家級的博物館背負國家型態的海洋資源與文化發展的想像,因此通常會以國家歷史或是資源運用的角度來匡列「族群文化活動」的使用層級,但卻會讓在地族群產生博物館沒有呈現出本地觀點的質疑。第二、博物館的「科學化」或者「典藏化」的展示,會將不同文化的海洋知識以「科學建制」觀點來排列之,容易形成過去博物館中把原住民器物做「功能性」的分類比較,但缺乏整體文化脈絡或是歷史交錯觀點的討論說明。第三、現有博物館多半把體驗翻譯成為館內的活動(不論是為了展場收益或者是體驗模型製作的方便),而目前看到實際有的體驗活動多半以「環境與生物」關係(例如在潮間帶的觀察)為主,有些展館雖然有文化形式的描述,卻缺乏在「真實環境」裡體驗特定文化裡的海洋觀點這樣的設計。

從這些反省出發,搭配前面所描述的三館體驗,可以設想與三館「看海的方式」可以互補但又不需要重疊的海洋館設計。是否可能把花蓮這個「海洋資源/文化館」的定位,設定為台灣多元海洋觀點的「入口意象」(別緊張,不是那個水泥化的入口意象啦!)?用「生態博物館」的開放式設計,讓這個博物館作為在地其他資源的平台:從這個博物館為起點,可以出發去賞鯨,可以參加部落小旅行,可以到七星潭參與定置漁網的牽罟活動,當然也可以看台灣東部海洋特別明顯的海岸地形與動植物相。以博物館定期的展示活動,可以結合阿美族,噶瑪蘭族,達悟族,撒奇萊雅,甚至台灣各地出現的東南亞漁業移工的故事敘說,傳統海洋活動展演介紹,當然更好的是走向實際社區與部落的參訪活動。海洋的生物與地理觀點不只是物種保存與展示,海洋的文化敘事也不只是物產和過去的歷史經驗。從國家規模在地化的角度來看,海洋應該是各種人群交通與物產資源聚合並且進入陸地環境的入口,因此需要用「移動中」的觀點看待所有的文化;從文化主流回返原住民的立場來看,海洋的確也應該是描述以及展現該族群文化意義的舞台:例如阿美族港口部落的海祭呈現出來的物產與海洋守護者的交換觀點,或者是在里漏部落的年齡階級進階船祭所呈現出來的「與祖先相遇」並且重新建立部落的神話再現觀點。這些都可以成為「未來式」海洋博物館在花蓮的想像過程中,應該與在地社區以及文史與物產活動結合,重新把「入口意象」打造出來的思考。

2008年里漏部落舉辦八年一次的年齡階級進階海祭現場

數百年前,南勢阿美族群的祖先馬啾啾,因為撿柴薪而漂流到陌生「女人島」上,是藉著神靈大魚化身的撒音音教他坐在背上,並且閉氣潛入水中,才得以脫逃回到阿美族的「故鄉」裡。這個神話故事現在已經不常出現在阿美族長輩會口述懷想祖先的故事情境裡;但是每個離開部落,去遠洋,去都市工作的阿美族人,就像是那個為了撿柴薪去到陌生女人島上的馬啾啾。描述海洋的故事,也就是描述撒音音的故事,讓台灣這隻大魚上無數的現代馬啾啾,看到從博物館連結出去的道路,就知道從海洋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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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宜澤 誰的海洋文化,怎樣的博物館展示?期待一座在地/原民觀點的海洋博物館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8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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