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之路,農民指路
今年5月底,全球農民草根團體「農民之路」(La Via Campesina)[1] 東亞與東南亞區域祕書處的Haesook,與青年部主任Yakub來台參訪。前兩年農民之路已陸續邀請台灣青年與農民至印尼、韓國、越南等地,參與青年會議與區域年會,農民之路知道台灣圈農地、搶農水的情形相當嚴重,於是安排此行,認識台灣抗爭農民們。明年初也將邀請台灣農民主辦區域會議,促進台灣農民與全球農運的密切交流與合作。
關於這一個禮拜的參訪台灣行程,可參考「上下游新聞市集」的串寫記錄。我們就不再重覆描述活動細節,而想在此分享交流所引發的一些心得與沉澱。首先想說的是,Haesook與Yakub (以下簡稱農民之路) 此行參訪的首發行程是在竹東二重埔與三重埔的徵收區。那天,當地自救會會長劉慶昌帶我們走訪二重埔湧泉,並親自說明此處為地塹交接處,地底湧泉豐沛,終年不歇。這股沛然涓流的湧泉彷彿此行的最佳寫照:在不同文化、背景知識與運動經驗的交遇之處,也正是能量匯淬、靈光激盪的神會時刻。行程中,農民之路代表的幾處輕聲提點,聽來卻都有如當頭棒喝,而且棒棒相叩,隱隱指出一條以農為本而從資本主義突圍的實踐可能,讓我們再三思索之餘,也忍不住想來獻曝分享。
第一棒 有機不有機?來談談農業生態(agroecology)吧
在台灣,只要談到農業,人人皆會想到有機,有機正夯。不論從永續環境、飲食健康、在地觀光、農業轉型……,有機似乎是有效的解方,大家都在談「有機」。
然而農民之路不談有機。農民之路談的是「農業生態」(agroecology),指的是不用化肥、農藥。那為什麼不直接用「有機」這個概念?Haesook表示,因為「有機」這個字已經被新自由主義吸收並大量商業化使用;關於「有機」的定義與操作,更是被認證公司與管理主義所壟斷,所以農民之路刻意避免使用「有機」這個字。
談到農業生態(agroecology),農民之路不斷強調,農人要掌握自己的生產資源,包括水、土、種籽、農法與各式資材,透過農民們與社區的互惠與分享,擺脫生產過程中對資本主義的依賴。
我們目前談有機、無毒,主要是以消費者或環境為中心的講法;而農民之路以農民為主體,透過農業生態的實踐,首重勞動生產的自主性,要使農業生產從資本積累的循環中解放出來。
第二棒 農民對農民(Farmers to Farmers):建立以農民為主體的觀點與發問
對於農民之路所提的「農民主體」觀點,許多台灣朋友會忍不住發問:「那怎麼跟消費者溝通?一般民眾能接受嗎?」這麼急切與消費連結的焦慮,或許正突顯了台灣大從國家政策,小到個人潛意識裡,對於農民主體長期忽略的思想空白。
然而就算把關懷目光從「消費端」移向了「生產端」,我們的討論也不見得真有把農民「看在眼裡」。台灣過往在對農法的討論中,往往將農民當成等待被教育、被啟蒙的客體,特別是種作的知識經歷綠色革命與專家知識系統崛起後,仰賴科學實驗與外來農法蔚為主流,壓抑常民知識的延續與保存,並對農民既有的在地智慧視而不見。
農民之路並非反智的輕視科學,而是希望在過度偏重專家知識的科學迷思中,重新找回屬於農民的在地智慧。因此,他們從不問「最好的農法是什麼?」而是不厭其煩的殷勤探問:「在地的農法是什麼?」重視在地,並不意味著封閉保守,而是將農業發展的希望主體與知識權威由專家的「腦」再放回農民的「手」。農的知識永遠是實踐的知識,而實踐的知識必定是在地的知識。也因此,農民之路做為全球農民串連的組織平台,亦積極促進農民之間的分享與交流,也就是他們所稱的"Farmers to Farmers"(簡稱F to F)。通過F to F,知識不再被學者、專家與研究員壟斷,農民也就不只是「生產農作物的勞動者」,而更是「生產農作知識的思考主體」。
第三棒 零成本農業(no-budget agriculture) : 務農的真正成本是什麼?
農民之路朋友在參訪過程中,最先問農民的問題常是:「肥料哪裡來?有自己留種嗎?」而從農民的回答中,我們發現,即使是強調「非慣行」的自然農耕,往往也沿用如同台灣中小企業螞蟻雄兵般的分工模式:每個生產程序都有專業、分殊而市場化的代工者。因此,種子的來源往往是「資材行」而非「自己」,生產知識的來源可能是「農改場」而非「長輩」或「鄰人」,也常怨嘆有機肥料成本上漲,或者真正無污染的動物糞肥難尋。對農民而言,很難說這是強制性的剝削,但每個生產環節越來越需要資本的密集投入並透過專業、分工以確保品質,卻是不爭的事實。
這時,何妨想一想:如果農人自己保種、回收在地資源自製肥料,不僅可以省錢、承傳在地知識,也才能降低生產過程中的碳排放,做到在地資源的最大化利用。這是經濟,也是政治。確實,在與美濃英清桑的一場精彩的F to F對話中,Yakub提醒我們:當商品化過程迫使現代人遠離自給生活,「小農」對資本主義的反抗意義正在於一股憑著「我們有什麼 / what we have」、而非「要去買什麼 / what to buy」而耕作、而生活的態度。
當然,自行保種與自制堆肥對於目前台灣已高度市場化的農業生產脈絡實在有段距離,一時之間恐怕難以改變。加上幾十年以來仰賴化肥與農藥所造成的傳統農耕知識斷層,也使得有心思變者必須積極尋路,探訪另類的知識交流網絡與社群支持。有意思的是,在能源危機與萬般皆上漲的年代,原先看似「落後」的東南亞諸國所盛行的低石化原料投入與低金融資本依賴的生產模式, 比如菲律賓科地雷拉山區的梯田、印尼爪哇與巴里島的水稻/果樹共生農園(pekarangan),以及 又陸續成為自然或生態農法的實踐典範。農委會談了很多競爭力、行銷、觀光,匝錢建立各種「入口網站」與「輔導系統」,這些或許都很重要,但卻無一不要求高度的資本門檻,而且「成功」的往往只是少數,甚至可能讓明星農民承受過多社會資源與壓力,到頭來歸農之路竟彷彿複製主流社會競爭邏輯。
這時,何妨再試著想一想:如果農人不只自己保種、自製堆肥,而也開始甚至與鄰居或其他農友一起蒐集資材、成立社區種子銀行、協力製做共享堆肥、共同購買小型農機、或者與其它非農友交換產品也交換人力與物資…… 換句話說,以親力學習取代(或至少補充)商業購買,以互助交工(補充)取代層級分工,以知識與資源分享取代價格競爭。想一想,這樣的農業與生產關係,不但可以降低單一務農者的金錢與資材投入,也將因為善用非金錢資源的在地循環而與主流市場經濟與物價波動產生相對抽離的自主關係,並且在人際的往來互動之間產出多少火光與創意。或許在「生物多樣性」已經蔚為主流的年代,自主、在地、與協力型的農業生產模式更能進一步開展「社會多樣性」的多元實踐。
讓我們(是的,「我們」),一起來向鄰居、向老農、向原住民學習,一起發揮創意嘗試小規模的「零成本農業」吧。不但不花金錢成本,還可以儲存無窮盡的自主與社群資本呢。
第四棒 在有水處發電:不只是生產資源,也是生活能源
農水,是農業與農民的生命,在參訪全程中,各地農民亦興致勃勃帶領農民之路的朋友走訪觀摩水圳設施。新竹竹東一處丘陵地,因坡勢較陡,當地水利會以生態工法「疊水工」,減緩水圳流速,這是很有教育意義的參訪點。來自印尼的Yakub看到「疊水工」,詢問:「你們有利用這些水來發電嗎?」我們面面相覷,解釋在更上游的竹東大圳才有設立台電發電廠。
Yakub表示,像這樣小小的水圳也有發電的能力!印尼就有農村社區利用水圳架設水車發電的例子,發電後的水還可以繼續灌溉農田,一點也不浪費。這段對話對我們來說也相當有啟發,除了「農民主體」,事實上,「農村」做為生活的空間,有著豐富的天然資源,也是可以很「自主、不依賴」的。
台灣的主要發電模式,無論火力、水力,都是由台電或是民間企業大規模、集中式的發電,在配送電力過程中,造成大量能源的浪費與低效率。Yakub一番話,讓我想起去年在中國農村,看到農家利用養豬排泄的豬糞,發酵為沼氣來發電,可以用於電燈照明、電子鍋煮飯。這樣的模式難道不是兼顧「綠能」與擺脫資本宰制的可能出路之一嗎?
結合農業的自然生產資源,做為農村社區的替代能源,在所謂「後進國家」與「落後農村」中,有許多寶藏值得我們多多觀摩學習。
第五棒 科學園區是「公園」(park)?
台灣科學園區浮濫設置,到處圈地搶水,我們一周的參訪行程,當然也拜訪介紹許多科學園區搶奪生產資源的農村點。我們以英文說明"science park"如何如何,農民之路朋友猛然提問:「為什麼你們都說那是"park"?」咦?因為園區就是"park"啊,政府的網頁就是這樣寫的?!
對啊,問題就在這裡,語言的複製,意識形態的滲透就是這樣發生的。
「我覺得說"park"很奇怪,park是公園的意思,好像是很美麗的地方,但它的本質其實是工業區,叫"complex"比較合適。」農民之路的Haesook如此提醒。Complex 有集合體的意思,用來指涉工廠集中的聚合地,的確比park精準,我們也就從善如流。說來簡單容易,但若沒有農民之路朋友提醒,我們竟然沒有自我察覺!
透過日常生活語言實踐所層層因襲累積的意識平原,我們行走其上輕鬆愉快,少有阻礙,確實很難自我察覺。在農民之路到訪前的翻譯準備工作中,我們發現,農民之路的文件往往在提到「農民」後又綁上「男人與女人、孩童與青年,以及工人」,而且不只在一份文件中不厭其煩的重複這一長串粽子,還會在人稱代名詞上時交互使用「她」與「他」。這樣的語言實踐對於翻譯者來說雖然十分麻煩,但也彷彿是種反覆的叮嚀,叮嚀我們農民從來不是單一均質的群體,更無法被化約為一個政治位置,遑論ㄧ種革命主體化身。相反的,不同性別、族群、年齡、性向、階級的農民間有著差異性的經驗、結構困境、與處境知識。這種對於差異的關照,呼應農民之路在每個區域與領導位置必有一男一女的性別平等堅持,也提醒我們,除了要致力於以農民為主體的觀點與提問,也要致力於想像多元的農民主體。
第六棒 Globalize the Struggle. Globalize Hope
走筆至此,我們最後想要提出的一個問題是:這樣一個多元主體的農民運動,與我們這般「非農民公民行動者」的連結與關係何在?在與農民之路交流的過程中,我們一再認識農民之路非常強調農民與非農民的界限,以確保農民之路不會走上北方NGO「為弱者代言」的老路。不過其實,如果從前面討論過的「零成本農業」以及「農村作為生活空間與能源」的脈絡來看,二十一世紀農民運動的影響與意義絕對不僅止於專業務農者,因為社群、生態、在地、多元、可持續性發展等等價值,也正是小規模農耕生產可以創造的價值。簡單來說,我們無法全面回歸一個「以農為業」的農村社會(不可能也不需要人人當農夫),但卻可以創造一種「以農為本」的生活模式(在公寓也可以種菜),藉此翻轉並癒療資本主義發展引致的種種心靈、環境、與文化上的創傷。我們認為,是在這層意義上,農提供了一種讓所有人「回到未來」的可能,因為它為所有農民與非農民提供了一種生活模式,透過可再生能源、自主糧食生產、少量交換、社群支持等生態與社會性實踐而達到相對的生活自主性。也是在這層意義上,農民之路除了是「農民ㄟ路」,也是「農民指路」,是一條由全世界小農生產者為下一輪太平盛世人類所指出的生存之路,通往以農為本而與萬物共存的可及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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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芭與蔡丁丁 農民之路,農民指路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3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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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來上下游囉!
小非!文章是小芭和我合寫的,但芭樂人類學自動調整作者名稱,變成只有蔡丁丁而已。我改過一次,但看來又失敗了。上下游那邊請幫我們改正好嗎? 抱歉麻煩你了!
晏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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