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的演進是一座歧路花園,而非單行道
評介麥田出版社的《萬事揭曉》
如果你常常閱讀歷史或人社書籍,對於以下的論述應該相當熟悉:
太古之初,人類從事採集或游牧,往往是數十人為一小群的部落,不過人類文明在某一天突然「進化」了,有一小群人成為了定居農耕社群,人口不斷增加到數千、數萬甚至數十萬人,每年農耕的盈餘進一步刺激了社會階級的分化,社會中出現了「勞心者」跟「勞力者」,在這脈絡下,國家於焉誕生,官僚菁英利用稅收等工具去徵收了農民每年的剩餘,或被中飽私囊,又或被用來從事公共建設,繁華的城市與炫富的消費因而興起,文明進一步積累(以下略),在數個世紀後,最終由西方少數國家拔得頭籌,透過了法治的建立、科學觀念的革新,又或許透過新教倫理,衝破了封建的藩籬,邁入了現代資本主義,工業革命摧枯拉朽的前進,西方社會終於擺脫了馬爾薩斯的人口魔咒,完成現代化的大業,而其他國家則不斷掙扎,試圖趕上這一班名為「進步」的列車。
以上便是西方學術常見的「大歷史」論述的一個例子。從亞當斯密到韋伯,乃至馬克思,這些西方「經典」或許彼此不同意對方的一些假設或立場,但他們多半服膺上述的「大歷史」的進步觀念,甚至到了今天,許多現代經典也不脫此範疇。筆者必須懺悔,我自己在教學上也不容易擺脫這個「西方大歷史」的緊箍咒。
舉例來說,我過去一年在哈佛經濟系擔任Melissa Dell教授開設的Econ1342這門課的助教,每一週要教一百名哈佛學子兩個sessions,一次授課約兩小時,這門課的課名叫「經濟成長史」(聽說在以前熊彼得開設這一課號時,該課喚作「資本主義史」),儘管我們試圖蒐集最新的研究,但整個教學的大綱,隨著學期進行,仍難以擺脫「太古之初」、「農業革命」、「西方率先工業革命」這一線性敘事。
於是乎,當麥田出版社找我寫《萬事揭曉》一書的書評時,我便覺得不能錯過對於這種大歷史提出反省的鉅作。
這本書重探了李維史陀等學者早期的觀念,並利用了美洲原住民考古跟歷史研究的最新成果,對於上述的這種「西方大歷史敘事」,提出了多方面的批判,並有重新建立這一歷史系譜的野心。
但仔細讀了本書才發現,古早的大歷史作品,雖然錯誤的多,但有一個優勢,就是刻版、簡單、粗暴,所以容易形成一個頭頭是道的線性敘事,但《萬事揭曉》這本書,意在否定這種線性史觀,自然讓故事變得複雜許多。換句話說,作者整本書的敘述相對龐雜,一般讀者並不容易整理出頭緒。
以下,筆者試圖整理出本書提出的幾條重大的敘事線。
因為線性大歷史的敘述必然有「起源」跟「進化」,於是針對這套僵化的史觀,《萬事皆曉》做了幾個重要的學術工程,本文強調其中四點:發掘了歐洲啟蒙思想家包含盧梭在內的「不平等思想」的「美洲起源」,為其一;本書也重探了李維史陀等早期法國研究者早期的研究,將社會可隨季節變化的觀點帶回了歷史敘述,為其二;對於「新石器革命」、「農業革命」等傳統論述提出了批判與新解,為其三;最後,作者透過比較了不同的上古或非工業社會,抽離出了不同的國家形成的要素,為其四。
讓我們先從第一點開始講起。首先,本書提出了「歐洲啟蒙思想的美洲起源」:作者們重探了盧梭等歐洲啟蒙思想家對於「社會不平等起源」的大理論(包含了「高貴的野蠻人」此一論述),他們爬梳了當時的出版物,發現這些思想家受到了美洲原住民不小的影響。當時,歐洲殖民者到了美洲,美洲原住民開明的社會風氣衝擊了習慣於封建王權的這些歐洲人。有些北美原住民政治家甚至曾走訪歐陸,直接現身說法。比方說有名的北美原住民政治家康迪亞隆克曾造訪了法國,引起了不小的風波。本書追蹤了這一過程,回溯了這些北美原住民如何對法國思想家造了衝擊,以及經濟學家杜爾哥如何提出「線性進化」的觀念來作為回應。
對於臺灣的讀者來說,這應該是第一次有譯成中文的出版物提到這相當革新的觀點。這一部分的研究成果,過去曾發表在法文重要期刊《牟斯評論》(La Revue du MAUSS)上,作者之一甚至曾經親自到了好幾場歐洲研討會「華山論劍」,當中許多證據跟論點幾經辯論,如今已在文獻上成為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第二,本書重探了李維史陀(被遺忘的)一篇1944年談南比夸拉族(Nambikwara)的文章,從社會的「季節性變遷」批評了大歷史的刻版敘述史觀。
這是筆者讀這本書時,感到最驚豔的一點:線性的社會發展階段,表面上看起來社會是可以隨時間變化的,卻暗地裡預設了社會在每一個階段是僵化不變。但實際上,許多人類學跟考古學研究卻指出,光是在同一年份,隨著季節變遷,社會結構可以激烈的改變!比方說,李維史陀便發現,住在巴西雨林的比夸拉族,雨季時數百人聚居在山頂粗耕,雨季之外的時節,卻又化整為零,分散成小型採集遊群,一下是農耕社群,一下又變回採集社群。酋長在乾季充當領袖而握有獨斷大權,有權力發號施令、解決危機,但同樣的行為,回到雨季時,則會被社群視作濫用權力,而不被接受。
此處乍看標新立異,卻又非常回到人類學的學術傳統。比方說,如果細讀本書的註腳,會發現此一研究,可以追回法國人類學祖師爺牟斯一篇發表於1903年的論文,該文探討了愛斯基摩人的社會季節性變化:住在北極附近的愛斯基摩人,夏天時分散成許多小型的遊群,各自捕魚跟獵捕馴鹿,每一個遊群聽命於一位男性耆老的指揮。此時,產權界定分明,族長權力之大有如暴君,但到了冬季月份,他們又齊聚一堂,回到了平等的社會,彼此共享財富,丈夫和妻子甚至會在海神的庇護下交換伴侶。本書進一步舉了更多有趣的例子,包含了美洲野牛警察,還有牟斯跟舅舅涂爾幹(法國社會學的開山祖)的學術討論,由此可見,這些經典的研究早已提出了社會並非呆板等著「進化」,而是在每一個時間,隨著環境或季節變遷而隨著改變,但這一論述卻從1950年代以降被學界所忽視,本書則將這些經典且重要的觀點,重新帶回視野之中。
第三點跟第四點可視作有關的兩個貢獻。本書對於農業革命(或言新石器革命)提出了批判。以農業革命為例,許多研究者往往把「農業的誕生與普及」,當作是社會進步的重大時刻。其書批評了這一論述,也批評《槍砲、病菌與鋼鐵》那一套地理決定了誰先馴化農作物的說法,甚至舉出了有趣的反例,說明許多採集或游牧社群「有能力卻不願意馴化」農作物,並且整理了許多美洲等地方的研究,發現這些不願定下心來農耕的社群,往往有本事利用、整合各種不同的自然資源,頂多偶爾玩票性質的搞些農業,充其量,農業不過是其「投資組合」當中的一個小部分。反而是那些沒得選擇的社群,才只好全押(臺灣人愛講的all-in)在農業上。農業的誕生真的是這麼可歌可泣的事情嗎?細讀本書,作者並不反對能通往工業革命的多半是(歐美)農業社會,但農業社會在本質上真的這麼優越嗎?
第四,本書還進一步想利用考古跟人類學的材料去討論「國家的誕生」,對傳統理論提出了批評。比方說,他們利用峇里島複雜但無官僚介入的灌溉系統,來批判了文獻上有名的水利官僚論,並談及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歐斯壯(Elinor Ostrom)對於地方社群如何治理複雜灌溉系統的研究。作者還引介了Hector Munro Chadwick的文學理論(英雄社會論),來講美索不達米亞的英雄社會早期形成。本書之於國家形成的「新論」相當有趣,作者認為我們愛談的現代國家(state),主要是這三個要素的整合:官僚系統的行政管理、把持暴力的統治權,以及影響群眾的領袖魅力,本書相當有趣的提出這三要素的各種排列組合,並認為並不存在單一的國家起源,本書對於不同要素的組合,都舉出了一些歷史上的案例,頗能豐富臺灣讀者之於國家形成的理解。
本書出版後,收到了許多學術界的書評,整體來說,考古學、人類學等學報刊登的書評,對於本書廣泛使用最新的研究是相當肯定的,書中或有少數錯漏,但其使用的研究成果多半是可以信賴的。本書收到的學術批評,往往來自他所批判的「大歷史敘述」,則是自然而然之事,有人認為作者是「唯心論」,缺乏了對於社會經濟的統計數據的使用。但細讀本書,會發現作者其實有一套繁複的「環境¬—文化」互相影響的論證,在許多地方其實有用上統計資料(像是本書甚至有用上了早期李維史陀等人類學實驗室在田野時蒐集了採集遊群時間利用的資料)。所以,我認為「唯心論」的批評並不恰當。
不過,這不代表本書不存在缺點。比較大的缺點有三個,第一個缺點是其敘述的主軸有太多條。前文整理了該書經緯,希望可以協助讀者進入狀況。
第二個缺點是本書對於許多「起源」到底怎麼對後世有所影響,講得並不清楚。比方說書中透過考古跟人類學的資料說明了,許多採集—游牧的混合遊群社會過得比農耕社會好,但他們為何沒有率先邁向工業革命的社會呢?筆者在教書時,仍要講到向工業革命的過渡,而工業革命與現代經濟成長的確是「大事中的大事」,似乎沒辦法週一到三是工業社會,週四到週日又不是工業革命,這箇中玄妙之處,似乎「尚未萬事揭曉」。
第三個缺點,本書雖然大部分的論證都算嚴謹,也在歐美學界的書評有極高的評價,但讀者細察本書,會發現仍存在論述粗糙的反例,比方說第一章對於海倫娜・瓦萊羅(Helena Valero)的討論便是一個例子。作者探討這個案例,是為了反對另一名學者平克書中的說法。
這邊幫讀者補充一下脈絡。瓦萊羅的綁架事件,是一個有名的學術公案。瓦萊羅是一名西班牙裔的巴西女性,她在一九三二年和父母到迪米蒂河(Rio Dimití)旅遊時,遭到亞諾瑪米人綁架。用書中的說法:
一九五六年,瓦萊羅曾經拋下亞諾瑪米人,回到原生家庭的懷抱,再次生活在『西方文明」世界,卻發現自己偶爾必須挨餓,而且時常感到沮喪孤單。經過一段時日,海倫娜・瓦萊羅得以在充分了解狀況之後做出決定,她明白自己更喜歡亞諾瑪米人的生活方式,決定回去和他們一起生活。
此處,作者想要表達所謂的「文明生活」,未必有什麼優越性,但筆者重讀了相關的文獻,認為這例子並不適當。瓦萊羅後來被人類學家拜訪,好幾位研究將其口述錄音加以編輯,整理成了她的自傳Yanoama: The Story of Helena Valero, a Girl Kidnapped by Amazonian Indians一書。如果讀者進一步閱讀該書相關章節和延伸研究,會發現許多細節,並不支持《萬事揭曉》第一章的說法。
事實上,瓦萊羅時隔多年回到原生家庭時,一如許多遭到綁架或奴隸經驗的受害者,並不被她父母跟原生社會所接受,在挨餓之下,才不得不回到叢林當中——在這情況,我們能說她真的是「喜歡叢林」才回去,還是說她面對的是一個被綁架的人或淪為奴隸的人常有的困境:因為原本的社會連帶被人口拐賣事件強硬割裂了,所以才不得不在被強迫移入的新社會生存下去?如果有魔法讓我們回到綁架案件發生之前,告訴瓦萊羅說有她可以選擇兩個生活方式,一個是跟原生家庭繼續生活下去,另一個是去叢林當中「因為綁架她多次最終會變成伴侶」的新家庭生活下去,瓦萊羅是否仍然選擇進到叢林當中?
最終,筆者想談論誰適合詳讀這本書。作者認為有三群人。第一群對考古學或人類學相關研究有興趣的朋友。本書對於許多文獻跟案例的援用相當詳細且精采,值得參考,或許對手邊的論文研究有所幫助。第二個是對於尋求啟發的社會科學的研究者,可以用來挑戰一下自己學科所隱含的假設。比方說,筆者認為書中的社會季節性變遷的觀點,可以對許多經濟學實證研究產生不小的影響。最後,如果你喜歡讀「大歷史」相關的作品,那本書則是你不能錯過的一本書。暇不掩瑜,筆者仍然推薦這本《萬事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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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紹鈺 人類文明的演進是一座歧路花園,而非單行道:評介麥田出版社的《萬事揭曉》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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