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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亦有道,相思無盡

(註: 6月9日苗栗縣府在大埔以怪手毀田、7月17日全台逾三千民眾夜宿凱道抗議,新世紀的農運在台灣正方興未艾。這股風潮不僅反應台灣土地徵收制度的陳舊過時與行政濫權問題,更對棄農養工的發展主義意識形態做出全面而深刻的反省,這是台灣社會集體共思未來發展方向的絕佳契機,可惜的是,執政機器面對各方壓力卻猶只想把結構性問題地方化、微小化、並且延續先前錯誤模式只透過媒體滅火而不與農民接觸溝通,還企圖以「比照大埔模式」說法敷衍面對其它粗殘徵收問題。明天(7/27),相思寮自救會即將首度北上立法院召開記者會,廣發相思榖,爭取保留家園與農地的活命機會。水果稻米一家親,本週芭樂人類學特摘錄蔡丁丁為交大相思寮農學小組2010春季報告所寫序文,共襄盛舉。)

一.
相思寮很小,小到緊鄰的彰129鄉道上不見任何「相思寮」路標,小到往來車輛無須加速便一閃而過。因為小,種種農村再生與發展政策到不了相思寮,以至於這裡既沒有彩塑雞鴨鵝牛等「入口意象」,也沒有外表貼滿二丁掛、一旦由某某長題字掛匾後便開始養蚊子的社區活動中心。從北邊挖仔庄的方向來,相思寮最清楚的入口指標是一座長約三公尺的太平橋,橋右前方一幢廢屋,一畦樹叢,一排水泥模板製圍牆。水泥牆右前方的三合院是相思寮貨真價實的社區中心:這裡養蚊子,也生養兩棵老龍眼樹、十餘種菜蔬、一狗二貓,以及萬合里二鄰(即相思寮)鄰長一家人。每日農事空檔,鄰長伯與牽手只要往合院簷廊下的藤椅一坐,進出相思寮的人車便盡入眼中。而全庄居民也早已習慣在經過此院門時偏頭張望,或乾脆把鐵馬踏進院埕裡兜一圈,快閃式地聊上幾句。鄰長家外牆上掛著的小盒,雖名為巡邏箱,倒比較像是訊息收發站:庄外員警填巡邏單時的幾句隨意談總是從此穿埕走瓦一路耳語飄到二分鐘腳程外的庄尾去。

二.
相思寮雖小,卻與台灣其他地方生脈相連。十六歲就開始牽牛車的阿將伯往來129鄉道無數回(彼時是石頭舖成的牛車路),最記得少年時摸黑到員林賣蔗葉,回程牛隻自己尋路,少年阿將一路搖擺睡回相思寮。 現在的129除了兩線柏油道,還有大排水溝與高壓電塔一路護持,不舍晝夜密密串起台灣島引水輸電的資源挪移大網帶。匆匆路過的還有從大城等鹽分地帶北上討生活的人,為了省下國道一號埤頭站過路費而飛車繞行129,每日來回撙八十元,一個月就省一千多。 「不信你們過年的時候來瞧」,養豬的鬍鬚叔大聲說:「這裡跟高速公路一樣塞咧。」

其實只要一個普通的週末129就已經顯得塞。塞在路上的是那些長於相思寮而後落腳城鎮的孩子,週休回庄拿自家田裡的紅白蘿蔔、蔥蒜、白菜與大頭菜,也拿院埕裡的茄子、紅菜、菠菜、空心菜與帝王豆。 這些作物都是自家與友鄰要吃的,不但不洗藥, 「半夜還起來趕蛾哩!」阿美嬸說。返鄉的孩子也拿前一個夏天在自家稻埕中吸飽陽光的米:平日由阿將伯分袋收在左護龍的儲藏間裡,兒子回庄時才花一百元請工廠現碾一袋,白米帶回都市,糠留下拌番薯簽餵雞。過年前夕阿美嬸用大灶炊煮蘿蔔糕,讓返鄉的女兒帶回彰化吃,再加送一袋新鮮白蘿蔔給親家母做糕。由一雙手到另一雙手,從一個廚房到另一個廚房,相思寮的土地便如此傳遞養分,生生滋哺百十里外的城市。

三.
相思寮的過去則緊扣台灣的歷史脈動。古濁水溪與海口季風為舊二林上、下堡吹來大片沙丘,百年前始經日人的防風與水利工程轉為農墾之地。 殖民政權帶來防風的木麻黃(現今由太平橋往大排沙農場途中還有一整排),也帶來集約型蔗園、土地徵收制度與新式製糖會社,深深改變相思寮的自然與人文地貌。蔗田需要水肥與獸力,會社便招來養豬與畜牛戶。蔗業需要職工與體力勞工,會社便在與相思寮一渠之隔的萬合里一鄰處蓋起倉庫、主管宿舍、技工宿舍與臨時工宿舍。一鄰最熱鬧時曾有住戶六七十,居民數百,在台灣蔗業的黃金年代扮演著微型的地方政經中心角色。

殖民政權也引進單一糖廠原料採集區與名為「米糖比價法」的定價收購制度。前者限制蔗農的市場權利以保障會社原料供應之穩定,後者則使蔗價接近農民維生所需之米價,從而阻止蔗農分享龐大的製糖利益。此二項制度環環相扣並有警力為後盾,務求增產抑價以極大化會社利潤,更同時奠定了日本「糖業帝國主義」的物質基礎。 總之,擅長以新式生產技術榨糖的會社同樣擅長以新式統馭技術榨取蔗農的血汗,其成效之劇,迫使二林蔗農憤起爭議蔗價,並集結抗拒會社強行派工收割。那些於1925年飛過二林上空、擲向警察與會社人員的石頭與甘蔗,由是見證了台灣近代史上農民的首次集體發聲。

四.
撥開歷史大敘事而往常民的生活探望,相思寮裡猶是蔗影重重。由沙丘而成蔗工庄,萬合里一、二鄰的種種食工住行皆與蔗業經濟緊密相繫:竹篙厝上蓋著蔗葉曬乾舖成的屋頂,大灶裡燒著蔗枝蔗莖。出門五分車一搭到溪湖,不像現在要踩鐵馬三十分鐘。庄內,家家戶戶都做明治製糖會社與後來台糖溪湖糖廠的「會社工」:男人翻耕、整地、種苗、築蔗壟、削土、中耕、掩青、收割、裝載、搬運,還有人專職走巡數甲蔗田,防人偷甘蔗。女人成小隊一邊唱歌一邊田裡鋤草、用籃子把雜草搬出、灑肥灰(易引發皮膚病,所以灑下之後得快跑離開),並同時照看家中大小事。阿花嬸回憶鄰居阿卻嬸曾經工作到臨盆才跑回家,差點在蔗田裡生囡仔。阿美嬸難忘年少時夜夜摸黑起床煮豬菜,孩子擺在大灶前,小小年紀已經知道想喝奶得伸手拉一拉母親的圍裙。會社工是艱苦工。

會社工艱苦,除了工作繁重,也因為微薄的薪資根本不足以支撐蔗工的基本生活 (雖然1950年代中期以前糖業幾不間斷地年年為台灣賺進三分之二以上的外匯)。於是,下工之後,蔗工還是找時間回蔗田裡勞動,撿蔗葉蔗莖也採甘蔗供自家用或做零星買賣,並透過開墾、租佃或者放領公地等方式自力種稻種菜養雞養豬維持家戶型的小農經濟。而當糖業耕作機械化,後來並漸次緊縮生產規模,這些小農又逐步轉向商品化菜蔬作物的生產。相思寮庄北的挖仔從1962年起一直是全台的韮菜花集散中心。較有體力的農人也曾靠洋菇(1966年台灣出口量世界第一)與蘆筍(1980年台灣出口量世界第一)等高經濟價值出口作物享有短暫好光景,直到歐洲共同市場將台灣的進口配額轉給中國。

五.
從甘蔗、洋菇到蘆筍,相思寮一路緊隨台灣經濟作物的興亡曲線,持續與遠方的餐桌生息相通。然而相思寮人不只擅於操持多種農事,也擅於游走農工分際,審時度勢或農或工,甚至遠走他鄉全職打工。萬合里一鄰的阿恭伯瑞芳挖礦不算遠,同村的阿琴嬸曾經三度遠渡琉球做「綁約工」,沒日沒夜砍了三年的甘蔗。返台以後阿琴嬸繼續全島安全設施工地走透透,怪手起落間徒手綁鋼筋,一路做到工地裡的夥伴從原住民朋友都變成東南亞籍移工。家業較為殷實的阿國叔十幾歲就開始學電鍍,從烤肉網鍍到滑鼠版,多年來也有上百萬的利潤。阿國叔夫婦也曾在務農之餘接單製鞋,每天從萬合以及鄰近的梅芳、挖仔等農村帶上一百八十多名男女工到員林,日夜加班為鞋廠趕工搶製外銷美國的女鞋與運動鞋,直到台灣的製鞋業與其他勞力密集產業同步走上外移之路。

六.
無論務農、做工,還是亦農亦工,相思寮牢牢攀隨台灣近百年的農工發展,一直內在於台灣的現代化過程。也因此相思寮雖小,卻從來不曾脫離島國的歷史脈息。相思寮是農村,但也不是農村,至少不是台灣這個把自我認同牢牢建立在所謂「傳統農業社會」之對立面的「現代工商社會」眼中的農村,因為台灣農村百年來從不單純只是以農維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給自足與世無涉,彷彿亙古永恆屬於傳統並因此註定在台灣的未來缺席。相反的,相思寮的居民積極靈動,緊隨時代脈搏百般努力尋找活路與出口︰無論白天做會社工晚上砍蔗葉,還是出外漂浪當移工,相思寮的居民從來就不是封閉被動的農民,相思寮也從來不是落後頹圮的遲暮農村,而正是台灣社會的縮影;相思寮是我們。

隨著中部科學園區第四期開發案空降二林,相思寮更自2009年一躍而為台灣民間社會反思數十年因襲之發展模式、論辯多元永續發展價值的前鋒戰地之一 (其它戰地包括土城彈藥庫、新竹二重埔、苗栗灣寶、台中后里、濁水溪口國光石化預定地等)。從1980年竹科開發案始,台灣舉國編織著科技美麗島的集體大夢,近年並愈演愈烈而朝一縣一園區的目標邁進。產業升級誠然重要,科技的未來也確實美麗,然而這種視科學園區為地方發展萬靈丹,以為無煙囪產業就等於無污染的想法,卻恰恰是個一點也不科學的迷思。以竹科為例,高科技產業確實造就科技新貴 (多數不是新竹人),但也衍生交通擁塞、房價飛漲、公共資源緊縮以及在地民眾的相對被剝奪感等地方問題;科技廢水製造出的綠牡蠣等環境污染與食品安全風險更得由690名香山溼地失業蚵農與全台民眾承擔。高科技產業的高產值裡其實隱含大量的外部成本。一個真正科學且負責任的科學園區開發計畫理應把這些隱藏成本全部攤開來算清楚。

從這一點來看,中科四期始終是一個不負責任的開發計畫。從2009年的環評審查爭議至今,開發單位始終無法就種種可預期的工業污染、水電資源排擠,以及強制徵收包括相思寮在內2.2公頃私有地的必要性與相關安置計畫等爭議做出合理的答覆。 僅以2010年6月1日召開的中科四期人工溼地設置計畫專案小組審查會議為例,開發單位坦承規劃案以景觀優先,汙水處理考量次之,擺明敷衍當初環評審查結論要求加設此人工溼地的初衷。而雖然這人工溼地正是要蓋在相思寮上(先毀去良田,再來造個水田景觀池),整場會議卻對相思寮的迫遷問題未置一詞,全體產官學界與會者對遠道而來的相思寮居民毫不聞問。正如開發單位簡報上一張張平疇萬里風光明媚獨缺居民的「基地實景照」所示:這是一場抹去歷史、「目中無人」的現代版高科技滅村殖民戰爭。

值得強調的是,中科四期相關爭議牽涉的不只是相思寮與雲彰兩縣的環境,也牽涉了台灣慣行開發模式中的諸多結構性問題。這些問題包括(但不限於)以下幾點:1) 超限利用水與土地資源,環境不堪負荷;2)在優質農業區設置工業區,使國土規劃機制形同虛設;3) 灌排不分離,使農漁牧業長期承受工業污染 (尤其科技廢水至今無適當法律可管) ; 4) 工業與農業爭地搶水,危害台灣糧食自給 (還是阿洲伯說得對:「古早人說要吃粿就要自己炊。自己種做,不怕歹冬。食物嘸通都靠進口啦!);5) 行政機關濫用徵收權,開發行為形同國家霸凌小民財產權為財團與地方勢力圈地謀利;6)環評與區委會決策過程規避甚至阻撓民眾參與。 相思寮確實是我們,因為相思寮與中科四期開發案所暴露出的問題正是台灣發展模式的核心問題,而這些問題既是地方性的,也同時是全國、甚至是全球性的議題。也正因此,相思寮雖小,但它逼使我們正視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我們要的是一個行政濫權、環境污染、糧食依賴、獨尊財富成就而價值單一的台灣,還是一個重視國民健康與環境品質、實踐程序正義與民眾參與、並保有豐富生態與文化多樣性的台灣?

小小相思寮,正牽繫著台灣島上所有人共同的當下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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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思寮吃土芭樂的) 蔡丁丁 稻亦有道,相思無盡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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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好,簡單幾頁替我們說明了當下農、工問題的典型,以及台灣農村的微觀.記得民進黨還沒執政中央前,對國土規劃有其關照(是福利國連線嗎?)(那時候國民黨還不知道甚麼叫國土規劃,搞不好現在也還不知道)只是幾年下來,也還是未見全民參與的論辯和清晰的思維.我們每每在講跨學科,這個範疇大概是最需要跨學科討論的,卻未見論辯.攸關台灣經濟在全球的自我定位、既有資源(包括生態)、產業結構的調整和自我社會的維持與文化的持盈保泰(人類學家一定要參加,只是這時候的人類學家自己要先搞清楚我們堅持的是甚麼).
縣市長選舉時,每位都要說出一套如何讓大家賺錢、有工作的[招商政策],整個台灣就各地方現有特色的互補互利的討論卻見不到,以至於才形成一縣一園區的現象.這是一個需要互相學習的時機,人文社會學家需要知道台灣目前在全球鏈條上的經濟定位,經濟學家、產業界需要知道經濟的社會成本和好生活的多元定義.生態學者需要讓我們知道台灣已經被怎麼糟蹋了.每次國是論壇都找幾個大頭發表演講就算數,其實應該要有小組討論整合意見再層層整合的機制.
越是國民黨當道,民進黨更應該做這個工作,如果老K只知道緬懷先賢如何在70年代讓台灣起飛,D黨更應該在當下正視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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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我給你最大的精神支持,你只差一點就要變成我的偶像了,(那一點先不能說)。這年頭生態學家實在不如人類學家有真情有氣魄出來「應用」學術,看白海豚事件、大埔爭議、六輕公安..就知道生態學家太需要田野方法論(至少「參與觀察法」吧)來「實踐」各種生態知識,那怕在資料不充足的情況下做危機評估與爭取公益空間。不然你我家園就要周圍隨時可見「先毀去良田,再來造個水田景觀池」的荒謬戲碼。歎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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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泰同志:轉貼當然好,當時是我們疏忽了,忘記轉寄農陣群組 :P
順便在此與芭樂朋友們分享最新最夯大好消息一枚 (噢不,丁丁沒有要結婚,你猜錯了)

繼二月中科三期環評無效判決後行政高院再一創舉,7/30上午裁准中科四期在本案訴訟確定前應停止實施開發行為。

丁丁贊曰:台灣司法體系還是有希望的。而這一次,請行政高層與官僚回頭是岸,勇於認錯,不要再硬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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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丁丁,光你這樣的的田野所見怪現狀即足以再多完成一篇田野記事,你擺脫盛名之累然後用決然之姿重起爐灶,真是一個 sophisticated 的選擇,趕快再多多寫一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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