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人不安論
形成與影響
希盟政府不到一屆就到倒台了,土團黨主席慕尤丁宣誓擔任首相後,社交媒體的留言呈現兩極化。當然,網民留言很多時候可能是被網軍引領風向球的,因此不一定反映民意,但是不同族群之間輿論差異的日益分化是有跡可尋的。希盟的瓦解主要是因為政治人物之間的角力,但背後也有幾股勢力一直以「希盟由行動黨主導,威脅馬來穆斯林權益」的說法來打擊希盟在馬來社會的聲望,以為合理化成立一個「馬來人主導的政府」的必要。(編按:2019年發生了許多關鍵性的影響,其中很大一部份是關於統考與爪夷文爭議的後續效應。以下為作者的在不同時間點的觀察。)
2019年月的統考爭議
統考就好比伊斯蘭刑事法,不是單純的教育或宗教議題,而是身份政治議題。當然,統考和伊刑法的實質內容不同,然而如果我們以身份政治運作的框架去了解,它們有一些相似之處。部分華人認為承認統考文憑只是技術性的教育問題,不像修正伊刑法那樣,會進一步動搖我國的世俗體制。然而,在另一些人眼裏,承認統考卻足以動搖「國本」,威脅我國現有的語言和教育政策。
反對承認統考者未必都是狹隘的種族主義者;也不一定全面否定華文教育;就好比反對伊刑法者不必然是伊斯蘭恐懼者,也不一定都是世俗和自由派的穆斯林。擁護某種身份政治不一定代表某人堅信該身份議程,有些時候,那是一種文化符號,政治修辭和動員工具。所以,不是所有支持伊刑法者都了解其法案內容和同意施行相關懲罰;不是所有支持承認統考者都會把孩子送去統考念書。同樣的邏輯下,一些相對世俗的巫統馬來人會表態支持伊刑法,伊黨會動員反對統考,一些送孩子到華小念書的馬來領袖會發表不支持華教的言論。
在這樣的脈絡下,統考和伊刑法也成為政治角力。以前是巫統和伊黨競相伊斯蘭化,現在是伊黨加巫統跟誠信黨(還有公正黨和其他穆斯林組織)在伊刑法等議題上拉扯。統考和伊刑法成為了誰更能代表「華人」和「馬來穆斯林」利益的競技賽。
面對伊黨的攻擊和保守穆斯林的民意,希盟馬來穆斯林領袖和相對兼容的穆斯林組織可以擱置伊刑法議題,提出更宏觀和兼容的伊斯蘭論述,以馬來西亞人的格局來看待議題。然而,一些華人總是一直糾纏在承認統考議題上,無法走出身份政治的思維。
2019年8月的爪哇文信任危機與媒體輿論
爪夷書法教學爭議(再加上紮基爾風波)可說是希盟執政以來,我國面對最嚴峻的議題,事情一直延燒,越演越烈,幾乎到了無法收拾的局面。族群和宗教群體之間的信任危機,還有族群和宗教內部的角力鬥爭,幾乎要到了臨界點;如果大家不加以克制,後果恐怕會不堪設想。
現在的局面,讓我聯想到兩年印尼的鍾萬學事件,原本是族群/宗教內部的角力和政治紛爭,但是各方輿論都無限上綱,把課題上升到「捍衛伊斯蘭對捍衛世俗」和「單元對多元文化」之戰,加上社交媒體的推波助瀾,最後撕裂了印尼社會。
穆斯林聯合會(ISMA)發起的查禁董總網上簽名運動在短短兩天內,已經獲得了超過10萬人的簽名響應。董總失策地建議發起簽名運動,以伊斯蘭化為由反對爪夷書法教學,激怒了不少穆斯林,把原本相對溫和的穆斯林推向更排他的一方,讓更保守的穆聯會更能操弄穆斯林輿論。
華巫團體間隙擴大
首相馬哈迪不負責任的指責更是火上添油,激怒了一些原本願意妥協的華社領袖和華教人士。這樣的僵局如果日益惡化,社會恐怕會更加撕裂,不同族群和宗教群體之間的猜疑擴大,最終所有馬來西亞人都是輸家。
這幾年來,華社相對進步團體和人士跟相對兼容的穆斯林組織,尤其是伊斯蘭友好協會(IKRAM)和伊斯蘭青年運動(ABIM)保持良好互動,以拉近各方對各項族群和宗教議題的互動與了解。伊友會和伊青運大體上認可華文教育在我國發展的空間,也對承認統考事項持開放態度。
然而爪夷文議題爭議後,相對兼容伊斯蘭團體跟華社之間的關系出現信任危機。如果我們斷絕跟相對兼容穆斯林的關系,我們可以依靠合作的就是為數不多的所謂「自由派馬來人」,我們恐怕可能會重蹈印尼鍾萬學的覆轍,失去原本可以拉攏和合作的穆斯林,在面對更加保守和排他力量的攻擊時,我們會處在更劣勢。
簡單來說,爪夷文/字(Jawi)是以阿拉伯字體書寫的馬來文;而阿拉伯字體書法(Khat)是阿拉伯文的藝術寫法,傳統上內容主要跟伊斯蘭相關。因此,一些學者認為Khat是伊斯蘭書法,但也有一些人認為我們應該廣義了解Khat作為阿拉伯字體(包括爪夷文)的一種藝術書寫。
更宏觀看待問題
教育部認為以阿拉伯字體書法(Khat)來認識爪夷文是一種鑒賞,一種趣味學習,一種認識馬來文歷史的方法。然而,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很多人都從宗教角度來看待這個議題。這在所難免,因為爪夷字跟伊斯蘭確有密切關系;然而一直糾纏在伊斯蘭化/同化疑慮的爭辯,恐怕無法帶我們走出僵局。
一些自由派的馬來人如西蒂卡欣(Siti Kassim)和阿茲裏拉曼(Azly Rahman)對教育部長馬智禮的宗教背景一開始就存有偏見,因此他們認為使用爪夷字等同於伊斯蘭化不一定代表背後有深厚的學術依據,更多時候,他們已經有既定的觀點和議程,然後再提出他們的論述。
同樣的,一些伊斯蘭學者或傳教師受限於他們自己的學習和成長背景,對爪夷字的認知可能局限在伊斯蘭知識。就算相對開明的伊斯蘭學者萬吉和聶奧瑪(Nik Omar),也因為本身的宗教訓練所限,而認為爪夷字主要是傳承伊斯蘭知識的載體。
印尼有很多伊斯蘭學者同時也掌握人文或社會科學的訓練,這點是馬來西亞匱乏的,這也導致我國在穆斯林相關社會議題的討論往往受困在宗教框架,而無法以更宏觀的視角來審視議題。
我本身更傾向於認同作家兼學者費沙德蘭尼(Faisal Tehrani)和文化工作者邱武英(Eddin Khoo)的觀點(剛好他們倆都分別是馬來人和華人社會的「異類」)。他們倆都能比較宏觀地從社會歷史,語言發展和文化現象變遷的視角,來看待爪夷字在馬來群島的運用,而不僅僅局限在伊斯蘭化和阿拉伯化的討論。不少相對溫和的穆斯林個人和團體如伊斯蘭青年運動也持有類似觀點,即爪夷字/書法並不專屬伊斯蘭,而是馬來文藝術和國家文化遺產。
遺憾的是,在這次的爭議中,前兩者非黑即白的論述比較受到關註,並被不同利益的個人團體用來加強他們既有的觀點。在這項覆雜的爭議中,我們看來並不在乎馬來文,Jawi和Khat的密切和微妙關系,而更傾向於選擇以我們既有的觀點來認知事情,結果我們被「同化」和「伊斯蘭化」的疑慮所蒙蔽而無法冷靜地判斷。
2019年底的「伊斯蘭危機感」與「華教危機感」
有些馬來人認為承認統考會動搖馬來西亞的國家/國族本質,有些華人認為認識爪夷字會動搖華小/華社的民族特質,雙方都在擔心某種身份特質的流失,雙方都在捍衛某種「純潔性」。在變天後的馬來西亞,一些馬來人更加擔心伊斯蘭地位受到影響和馬來人權益受到侵蝕,一些華人擔憂華小將會變質和華教地位不保。
我們有「伊斯蘭危機感」,也有「華教危機感」。結果,爪夷字議題被無限上綱到身份政治的對峙:一方擔憂同化和伊斯蘭化,另一方指責反認識爪夷字者為“種族沙文主義者”和患上「伊斯蘭恐懼癥」。伊斯蘭化和「伊斯蘭恐懼」互相排斥卻又互相彼此建構,這讓大家都活在各自的憂患意識中並互相猜疑。
恐排斥親華馬來組織
結果,各種各樣的焦慮被無限上綱,我們仿佛是在自我實現我們擔憂的預言。於是,我們先有馬來人尊嚴大會,然後將有華團大會。
董教總一再反對認識幾個爪夷字,只會加強一些人認為董教總是「種族沙文主義者」的觀感,也會讓原本相對支持董教總的伊友會(IKRAM)和穆斯林青年運動(ABIM)誤以為華社自私自利和只在乎自己的議程。伊友會和穆斯林青年運動盡管面對更保守的馬來穆斯林黨團的攻擊,願意跟董教總對話和合作,換來的卻是董教總以「擔心伊斯蘭化」為由拒絕認識爪夷字;這樣難免會讓一些人認為董教總不可理喻。
拉攏自由派弄巧反拙
一些華團、中文媒體和非穆斯林組織積極拉攏「自由派」馬來人如西蒂卡欣(Siti Kasim)和達祖丁(Tajuddin),並以他們的觀點來了解馬來人和穆斯林社會議題。其實,馬來人如西蒂卡欣、達祖丁和阿茲裏拉曼(Azly Rahman)對於華社;就如「保守派」華人鄭全行(Redzuan Tee),黃偉雄(Firdaus Wong)和張國祥(Teo KokSiong)對於馬來社會;他們在原屬族群屬於少數和被邊緣化,卻在他屬族群中深受歡迎,他們分別變成了「開明馬來人」和「本土化華人」的代表人物,前者仿佛化身成為了非穆斯林利益的代言者,後者比馬來人更勇於捍衛所謂「馬來人/穆斯林權益」。
然而,我認識的一些自由派馬來人卻選擇跟西蒂卡欣等人切割,認為他們有過於世俗派的偏見和傲慢,無助於拉攏中間馬來穆斯林的支持,反而會讓一般馬來人對自由派更加「厭惡」;同樣的,我認識的很多華人穆斯林也跟鄭全行等人保持距離,認為他們過於激進和保守的做法,無助於向非穆斯林宣揚伊斯蘭,反而讓一般華人對伊斯蘭更加「恐懼」。
一些華團和非穆斯林團體當然可以跟西蒂卡欣等人合作,然而過於推舉他們作為「開明馬來人的象征人物」可能會弄巧反拙。西蒂卡欣不只是反阿裏斯、穆聯會和伊黨等;也反安華、馬智禮、穆斯林青年運動和伊斯蘭友好協會等;過於註重跟西蒂卡欣等人的合作,恐怕會讓占更多數的相對溫和穆斯林疏遠我們,也讓我們更容易受到更為保守穆斯林黨團的攻擊。
2020年馬來人不安論
希盟的瓦解主要是因為政治人物之間的角力,但背後也有幾股勢力一直以「希盟由行動黨主導,威脅馬來穆斯林權益」的說法來打擊希盟在馬來社會的聲望,以為合理化成立一個「馬來人主導的政府」的必要。這幾股勢力包括了伊斯蘭黨、巫統、穆斯林聯合會和一些保守穆斯林傳教士。他們在不同的社交媒體平台,挑起各項課題如承認統考、簽署反歧視國際公約、認識爪夷文爭議和一帶一路漫畫風波等等,來抹黑行動黨在馬來社會的形象。
為「沒有行動黨」鋪路
隨著成功在馬來社會制造「馬來人不安」和「伊斯蘭危機感」後,加上在連續幾場補選旗開得勝,伊巫聯盟就不斷提出解散國會,為成立一個「沒有行動黨」的政府鋪路。土團黨先後輸掉了士毛月和丹絨比艾補選,該黨一些領袖或許認為既然不能與伊巫爭奪馬來人票,就不如跟伊巫合作。這個矛盾在土團黨改選的此刻進一步被激化,再加上其他的因素,或直接或間接地催化了伊巫土領導的馬來人為主政府的成立。
除了更加保守馬來黨團和人士的炒作,加上希盟政府和前首相馬哈迪在諸多議題的處理不當,「馬來人不安」和「伊斯蘭危機感」的論調之所以會在馬來社會引起回響,或許也跟一些行動黨和華團領袖的言行和作風不無關系。這也是為何當爪夷文爭議發生時,我一直都認為華社黨團領袖應該謹慎處理,以免讓有心人士故意歪曲華社意見,以制造華社「反馬來人、伊斯蘭」的觀感。遺憾的是,一些華社領袖的言行非但不能化解馬來人的負面觀感,反而讓有心人士找到理由,進一步炒作馬來穆斯林的情緒。
華人都是「行動黨人」
部分華人堅持要求政府承認統考,卻不要認識爪夷文,又拒絕英文教數理,有些還把宣傳中國「一帶一路」的漫畫帶入校園,小部分稱中國為「祖國」。這些舉動被一些人曲解為「動搖國本」、「伊斯蘭恐懼」或「不效忠馬來西亞」。
另外,還有一些非穆斯林不只不滿發表排他言論的印度籍穆斯林傳教士紮基爾公開演講,連相對溫和的伊斯蘭宣教基金會進入校園辦活動也要反對。非穆斯林和自由派馬來人高調地主張政治和宗教分離,讓很多虔誠穆斯林誤解這些人正在「挑戰伊斯蘭的地位」。
當然,華人社會不是鐵板一塊,但看在一些馬來人眼裏,就算是那些每天批評行動黨的華人,都被定格變成了「行動黨人」。結果,這樣的觀感在馬來社會傳開:都是因為行動黨坐大,這些華人才敢得寸進尺,並公然挑戰馬來人和伊斯蘭的地位。最終,這樣的輿論在社交媒體發酵:你們華人都團結在行動黨和董教總底下,變得態度囂張和不可理喻,我們馬來人別無選擇,也被迫團結一致以成立一個「沒有行動黨的政府」,捍衛國家和民族的利益。
拉攏更多馬來穆斯林
遺憾的是,這樣的輿論操作讓希盟政府被描繪成了「華人行動黨」主導的政府,伊巫土政府則被視為「馬來人大團結」政府;這是我們必須打破的觀感。
欣慰的是,也有不少公正黨、誠信黨、伊斯蘭友好協會和伊斯蘭青年運動等黨團的馬來穆斯林領袖,盡管備受「背叛伊斯蘭/馬來人」的指責,依然跟非馬來人站在同一個陣線。
接下來,就算再艱難,我們得去拉攏更多馬來穆斯林的支持,而不是說一些話或做一些事,把他們推向更為保守的一方。
(原文內容分別刊載於《東方日報》四篇丘偉榮的社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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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偉榮 馬來人不安論:形成與影響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8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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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難讀的文筆..... 好無聊的寫法。而且這人是誰啊?
最近馬來西亞政變以後,華語圈出現一些對華社的批評,認為他們對馬來社群不了解,偏頗與自私,對中國有超然的想像,直接導致族群關係的緊張,也影響馬來西亞政治的發展。但是同樣的問題也適用於馬來社群,兩者都不是鐵板一塊,因此沒有誰比較糟糕,或誰比較需要妥協的問題。我以為作為人類學家,應該更深入探討歷史與文化背景上的落差,以及過去一黨獨大的影響,如何造就當今的社會結構與族群情緒,同時去嘗試理解新政府做不到一屆就倒台這件事。我尊重作者的立場,但作為人類學家,在閱讀芭樂人類學的文章,我期待作者能有更全面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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