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建構的當下
洞悉可能的未來
這是一篇延續(上篇文章)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不過是2011年),有個人類學者來到Timur找尋適合居住的地方,苦尋無果的情況下,差點原地搭帳棚一年……,好在第七鄰的Ubalat家收留了他,讓他有機會步上成為人的途徑,並於2017年成為Danubak Matilin。在這裡,長輩總是照顧他、餵養他,並且當他坐在7-11喝到早上沒去教會時通緝他,並責罵:「你又不是沒有家可以回的可憐人」。
成為Danubak Matilin的日子
進入一個「家」是成為人最基本的條件。透過賦予名字、贈與服飾和家所持有的財產(sauzayan)相連,使個體有了家人、有了家族,進入階序,成為一個排灣族人。因此,家的延續至關重要,而長嗣(vusam)的誕生被視為婚禮的最後一個環節。雖然自2019年開始,故事中的人類學者(沒錯!就是筆者本人)便遷居到臺東,但自從結婚後,每當回到Timur,長輩們總會詢問我妻子肚子的進度。終於,2023年的8月,我們的孩子誕生了。
孩子出世後,我總是幻想有一天能帶他一起回Timur參與各種事務,讓他記住故事的起源、以後要多回家,而就如同Alfred Schutz(1980)所論,過去積累的經驗告訴我可能的未來:他(我兒子)也許也會在這裡成為一個「人」。然而,我怎麼可能厚臉皮的要求家族接納一個素未謀面(且我跟他也才剛面見)的人……但似乎若這麼想,我又太輕忽家人間的關係。上一次犯這個錯,是我與Lavuras(詳見上篇文章)在西敏寺前準備過馬路,一個臺灣遊客聽到我們在聊天便上前詢問:你們是朋友出來玩嗎?我下意識地回答:「對」。但Lavuras看著我說:「哥,我們是家人出來玩!」,自那之後我一直感到羞愧並不斷反省,我是否太看輕結拜(masensenali)儀式的重要性?同時也讓我深信,Matilin家將接納我們的孩子。
還在月子中心,我打電話與Lavuras分享喜悅時,他立刻詢問何時出院,表示要為「我們的」孩子舉辦滿月的命名儀式──mulialat。在排灣族社會,擁有一個名字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時刻,但選擇名字的權力多半不在父母、甚至不在祖父母的手中,而是必須尋求家族老大賜予,並被形容為「認祖歸宗」。但是這裡所說的「祖」與「宗」其實充滿彈性。所謂的老大,可以是他們父方、或是母方原生家族的長子,也可能是在神話時代該家族的起源家屋(本家)繼承人。透過賦予名字便代表將新生兒納入某家屋的財產範疇中,因此各家族可能爭相將被命名者納入他們的家屋,藉此擴大其家族的網絡,使一個人可能會由不同的群體賦予不同的名字,進而建構個體在社群中的特定身分,追溯並奠定新生兒nasi(生命)的源頭。
命名時,老大透過講述家族歷史確定彼此的關係,從而找到祖先已使用過的名字(被視為適合的名字)。這段歷史將揭示求名者的家族何時從根源分支出去,以便釐清分支的家族可與本家共享哪些財產。求名者只能使用在他們家族分支出去之前本家已擁有的名字,因為這些名字從nasi的角度才與來自分家的求名直接相關。換句話說,本家在求名者家族分支出去後由婚配所獲得的新名字,並不適合賜予早已分支出去的家族。本家會挑選2、3個適合的名字,交由求名者家族自己評估。由於名字往往都繼承自前人,並認為名字賦予某種(祖先已體現的)個人特質,因此求名者往往會藉由辨別曾經、或現在使用該名字的人有何種特性,用以想像與定義這個孩子要成為何種人物。
因此,對排灣族而言,個人身分不見得奠定於生物性的出生,更重要的是與nasi的來源有關。同時,由於對先佔權(precedence)的重視,排灣族往往傾向尋求家族中最古老家屋(本家)之繼承人賦予名字,因為從神話到當代的漫長時間軸中,越古老的家屋往往在持續再生產的過程裡,能夠建構更廣泛的網絡、擁有更多樣的財產。在這個脈絡中,我們發現排灣族人似乎認為什麼名字比較「好」,抑或是看見各家族在比「大小」、甚至批評:也不看看自己的nasi,你憑什麼……時,並不代表名字本身語意的好壞,或是競逐地位的高低優劣,而是在釐清個體在過去藉由財產進入家屋、連結家族的網絡後,佔據了何種位置、及其所擁有的權利。
滿月當日颱風侵臺,儀式僅能先由Matilin家族透過贈送禮刀、陶壺、琉璃珠手鍊、服飾、芋頭、小米與豬肉,祝福新生兒的誕生
在我所立足的網絡中,Matilin的本家為Lalali,因此須由其繼承者Palilas Lalali賜予新生兒名字,使其nasi自本家延伸。然而不幸的是滿月當日颱風侵臺,為避免眾人於風雨中移動可能造成的不便,儀式僅能先由Matilin家族透過贈送禮刀、陶壺、琉璃珠手鍊、服飾、芋頭、小米與豬肉,祝福新生兒的誕生(圖2),以及慰勞經歷艱辛生產過程的母親。相較於貴重的排灣藝術品,其中讓我更加眼睛一亮的是(以木頭製作)「假的」豬肉(圖3)。Lavuras表示:這個(豬肉)很重要,但擔心直接送肉來你不會處理……這讓我想到「有名字的紅包」,也就是在傳統領袖結婚時,土地、河川往往是聘禮的一部分,以承認該家屋所擁有的財產(自然資源);然而因為土地所有權的產生,迫使族人無法像過去直接將這些「聘禮」送與親家。雖然當代極少部分婚禮會以「所有權狀」交付新娘,但多半會在紅包上寫上「土地」二字做為象徵,突顯尊重新娘所具備的社會地位。此外,即便這些紅包的金額無法等值於土地的「價錢」(可能是新臺幣200元。而且,對,必須是偶數,象徵吉利),但還是會以此體現新娘家屋所擁有的權利。因此,雖然這塊「豬肉」拿去烤來吃會化成灰燼,但「豬」(不同於山羌、水鹿與山豬等屬於創造神的所有物,使獵人的收穫被視為應許的)做為家中的財產,是連結彼此的重要元素。
新生兒滿月禮中,(以木頭製作的)「假的」豬肉
原訂的mulialat受颱風影響,家族們協議等小孩周歲後再回到Timur進行。期間家族長輩一方面持續討論適合賦予小孩的名字,另方面也向我說明過程中要注意的事項,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強調要重視最初收留我的Ubalat家的立場。雖然我是透過命名成為Matilin家的一部分,但是我的故事起源──Ubalat家就如同我在Timur的娘家,仍有權利透過命名將我的孩子納入其家屋。歷經將近一年的等待,2024年8月3日我的平地人家族再次集結至Timur參與賜名儀式,並由ina Drenedreman透過介紹雙方家人講述這段故事的起源(我的田野調查),其中包括了Ubalat如何收留我、我在Timur學習的歷程,以及如何成為Matilin家的一員。就如同婚禮儀式中的mulikaka,男女雙方透過追溯各自父系與母系的婚配關係,試圖從歷史至神話的路徑中找尋雙方潛在的親屬關係,藉此證明彼此的祖先已曾相愛過,使這場婚禮成為再實踐過去的行動。也就是說,ina Drenedreman藉由闡述歷史確保當下互動模式的正當性,向眾人說明為何今日Ubalat與Matilin分別賦予Baru與Masegesege之名。
婚禮儀式中的mulikaka
儘管這兩個名字在排灣社會中有著不同階級排序(Baru屬於貴族,而Masegesege來自士族),使多數族人往往偏好使用Baru,藉此進入更廣大的社群網絡。然而就如同長輩時常提醒我的,名字沒有好壞、高低之分,人們最終會有一個「被叫習慣的」名字,取決於你所生長的環境(與哪個群體互動較為緊密)、及所呈現的特質,形塑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因此,歷史與名字雖提供某種基礎使個體得以於社群中取得立足之地,但在強調與追求隨之而來的權利時,也必須滿足相對的義務。
人類學者告訴他的孩子:「未來會『成為』哪個名字,得看你如何回去那『複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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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鄉唯 神話建構的當下:洞悉可能的未來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70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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