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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ningnoseky的蘭嶼田野

小木屋筆記(下)

2013-03-26 回應 4
作者:

上集中有過敏體質的人類學家住進了蘭嶼傳統屋,在冷泉洗澡發現不明物質,飽受驚嚇之後,還會面臨什麼更大的挑戰?

───

在上述慘案過後的沒幾天,我在冷泉洗完澡(不過我學乖了,洗澡的位置移到了水源處),坐在礁岩上頭吹風晾乾。這時,有個瘦高的年輕人朝冷泉走了過來。我往那男孩身後瞥了一眼,他的腳踏車就停在路邊的涼台下,還有個笨重的大背包擱在一旁──他應該是個背包客,打算頂著大太陽環島一周,真辛苦。我們朝彼此點頭示意後,我就沒多跟他攀談。我想他應該需要稍微喘口氣,恢復疲勞,然後繼續他未完的旅程。

只見那男孩赤著腳走入了水中,捧起泉水擦擦手臂、擦擦脖子、洗洗臉,如同一般遊客來到冷泉會做的那些事。接著,完全出乎我意料地,他捧起了泉水,開始往唇邊送……我還來不及出聲阻止他,他就已經咕嘟咕嘟喝下了一大口!WTF!你以為你在演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嗎?你知道這裡的水含有多少生菌嗎?更恐怖的是,你知道前幾天才有人在這裡施放生物兵器嗎?我甚至不敢保證他今天早上有沒有來過!

或許那男孩察覺到我的表情突然變成了個「囧」字,亦或許是他發現這泉水好像隱約帶些怪味道,總之他沒有再喝第二口,這實在是萬幸。他再次用泉水洗了把臉,便慢慢地走上岸,背起他沉重的行囊,跨上了腳踏車。我就這麼看著他蹬著腳踏車的瘦削背影,消失在環島公路的盡頭。到最後,我還有那麼多的話藏在心中,來不及對他說出口。但也許,不說也是好的。如果他不幸開始肚子痛,他應該會聯想到那是因為他喝了髒水的緣故;我不需要對他強調水是被什麼給汙染的,這只會徒增他精神上的痛苦罷了。

不意外的是,我的小木屋裡頭也不會有廁所這種東西。秉持著相同的原則,我個人也不願意老是為了上廁所這種事而到別人家造訪,給別人留下「嘖,那傢伙又來大便了」的不良印象。關於這個問題,蘭嶼當地的傳統處理方式是到大自然解決,在山上就用樹葉、在海邊就用石頭作為善後的手段(所以,前述的不良maran可能是把冷泉當成是天然免痔馬桶了)。即使到了今天,還是有些當地人偏好這種傳統方式,因為通風良好,四周還有美景環繞。幹嘛要躲在狹小的空間裡聞臭味?人家遠遠發現你在大便就不會靠近了,幹嘛要擔心被看見?

理性上,我幾乎要被他們的理由給說服了。只是實踐上,我始終沒辦法克服對於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排泄的文化-心理障礙;那對我來說既意味著一種毫無防備的過程,又可能為他人帶來汙染性的後果(我就曾經被污染過)。洗澡與排泄都是潔淨的過程,但其社會意義卻顯著不同,因此「洗澡被看光」和「排泄被看光」似乎也有不同程度的嚴重性。幸好當時我每天總要到島的西岸走一遭,藉此機會就可以在機場的公廁解決此一人生大事。總的來說,儘管手段有些複雜而迂迴,最終我還是創造了一個新的模式,來解決我日常生活之中二分之一的衛生問題。

而我必須坦承,另外二分之一的衛生問題,在我搬離那棟小木屋之前,從來都沒有徹底得到控制過。這個問題和潔淨的能力無關,而是和污染的生成有關。我在進住小木屋的第一天晚上就發現了這個事實。

作者居住的小木屋(工作房)
作者居住的小木屋(工作房)
 

 

經過一整天為了吃飯、洗澡、掃地、刷牙而四處奔走,那天晚上我感到特別疲倦,想要提早睡覺。晚上十點鐘,在台北還是夜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刻,但在蘭嶼已經是人們呵欠連連的睡眠時間。當我熄了燈,躺在竹蓆上,在一片黑暗之中逐漸失去意識的時候,我耳朵似乎開始聽見,從我頭頂上的天花板傳來一些怪聲響:

「嘶……沙沙……啪嚓、啪嚓、啪嚓……沙沙沙沙……

聽起來像是昆蟲翅膀拍擊的聲音。可是我已經熄了燈了,還會有飛蛾之類的蟲子誤闖我家嗎?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一點都不想開燈,但此時整間屋子裡再也沒有其他人能夠承擔確認情況的責任了(如果有那就更可怕了)。於是我心一橫,把燈又給點亮了──然後我馬上就後悔了。

天花板上爬滿了蟑螂。牠們撲翅、追逐、觸鬚交纏、甚至肆無忌憚地當眾苟合。呈現在我眼前的,儼然就是一幅籌觥交錯、肉慾橫流的夜宴圖,只不過是蟑螂版的。我雖然不怕蟑螂,一時之間我卻只能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要打嗎?眼前少說有三四十隻蟑螂,怎麼打得完?如果真的開打,會不會招來自殺式空襲之類的激烈報復?萬一真的打死了,屍體和黏液剛好落在我的枕頭和被子上,今晚我該怎麼睡?可是如果不打,牠們會不會趁我睡著爬到我的臉上?此時此刻,不僅是敵眾我寡、投鼠忌器,更是馬善被人騎。最後,我徹底豁出去了,燈一關、被子一蒙,索性當作被子外頭什麼事都沒發生。「看不見就等於沒有,睡著了就變成沒事……」,我把這兩句話當成大悲咒來反覆誦念。就這麼折騰了好一會,我終於還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沉沉睡去。

隔天早晨醒來,那些蟑螂早已銷聲匿跡,一隻不剩,宛如一場夢;但是灑落在我竹蓆上面的蟑螂屎,又在提醒我昨晚的遭遇絕不僅僅是一場夢而已。我一邊咒罵,一邊重新把竹蓆給擦乾淨。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就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公事:蟑螂半夜開轟趴,我在清早擦地板。我一度納悶:我甚少在屋子裡吃東西和囤積垃圾,那些蟑螂究竟所為何來?到底我家裡還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這個問題就在某天夜裡,有隻蟑螂明目張膽地爬到我腳上、啃食我腿毛的時候得到了解答:原來我就是那個好吃的東西。舉凡我身上的皮屑、毛髮、指甲,對牠們來說都是蛋白質的來源。所以,在我看不見的那些時刻,牠們應該就在這整間屋子裡四處爬行、飛舞、覓食。為了生活,我其實不太願意去多想這些事情。若真要深究的話,我的被子、枕頭、衣物、還有我自己,有哪一樣東西是蟑螂沒爬過的?但如果我一直耿耿於懷的話,每天我就會花上太多時間在消毒殺菌之上。而另一方面,與其把精力浪費在收拾殘局,還不如快想點辦法控制污染的來源。我需要減少蟑螂的數量,進而減少牠們為我造成的困擾。

 

perfume

 

我不是沒想過使用殺蟲劑,但是在這棟木板搭建,處處都是縫隙的屋子裡,殺蟲劑可能沒兩三下就煙消雲散了。我還可能因此訓練出一批具有抗藥性的頑強蟑螂,貽禍後世子孫。後來,我在農會發現了蟑螂屋這樣產品,對我而言如獲至寶。我買來的第一天晚上,就摺好了四間蟑螂屋,放置在屋子的四個角落,然後興奮地睡覺去。隔天早上的成果,只能用大豐收來形容──每間蟑螂屋都有四五隻蟑螂在那奮力掙扎,有烏黑亮麗的,也有羽翼未豐的。這樣的成效讓我士氣大振。倘若接下來的每一天都能創造如此良好的業績,即使不把牠們趕盡殺絕,蟑螂的威脅也遲早會在我的有效控制之下。

只是沒過多久,我就開始覺得不大對勁了:我的蟑螂屋,怎麼每天都是大豐收?每回不到三五天,一間蟑螂屋就住滿了房客,有時還會黏住幾隻誤把它當餐廳的倒楣壁虎。然後我就必須換個新的;若是用光了,再到農會買。這「每天都抓到很多蟑螂」的事實,感覺上要比「每天都抓不到蟑螂」的情況更讓人憂心。這讓我開始意識到,我此刻的敵人,乃是一個古老而龐大的族群。牠們繁殖快速,適應力強,外觀上弱不禁風,卻是經過長期天擇而倖存下來的生命形式。在某種意義上,牠們也是神選之民;而我試圖抵抗的,其實是自然環境之中的某種長遠趨勢。

最後,我認清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這間小木屋並不是如我原先所想像的,一個完全能夠以我的意志來支配的空間。我能夠決定屋裡的擺設,決定讓誰進來參觀,我還能夠調節室內的明暗,能夠將風雨阻卻在外。但這樣就算是主宰了這空間裡的一切嗎?在一個不容低估的程度上,我無法徹底隔絕大自然的力量,如果它執意造訪。就連野貓、母雞和癩蝦蟆,我都曾經讓牠們闖空門得逞了,蟑螂、細菌和寄生蟲又怎麼可能被我拒於門外呢?

「隔絕」的行為甚至可能帶來與意圖相反的結果。小木屋在擋住海風的同時,也讓濕氣和鹽分滯留在室內;小木屋在遮蔽陽光的同時,自己也成了熱氣積聚的烤箱。一般來說,只要是晴朗的日子,小木屋的室內溫度從早上八點以後便開始直線上升,我不得不在九點以前離開屋子。一直要等到晚上七點之後熱氣慢慢散去,我才能在沒有中暑顧慮的情況下回到屋內。因此,我一天之中能待在屋裡的時間並不是很長,不但沒法午睡,就連晚睡晚起的權利都沒有。只有在陰雨的日子,我才能在屋裡享受多一點的隱私。因此,當地年輕人寧願住在水泥屋,而當地老人即使行動不太方便,生活起居還是會儘量在四面通風、看得見海景的涼台上進行,這點就客觀環境而言倒是可以理解。(我必須再次指出:學長是騙子。)

方鏗雄 拍攝 • 1983 • 野銀村 中研院民族所數位典藏 http://c.ianthro.tw/203496
方鏗雄 拍攝 • 1983 • 野銀村 中研院民族所數位典藏 http://c.ianthro.tw/203496
 

 

我在這間小木屋裡前後住了整整三個月,直到老六,我在椰油的好友,慷慨地出借他剛完工的水泥房給我住。我就這麼告別了小木屋,搬離了野銀部落。儘管當時老六的新屋裡幾乎沒有傢俱,而且照樣沒水可用,然而對我來說,能夠躺在地磚、倚靠在水泥牆上,不必擔心身旁的縫隙會突然鑽出一隻蟑螂,這已經是朝向文明生活的一大進步了。至於屋子裡缺這個缺那個的,我倒是一點也不在乎;那些東西對我而言,早就已經是「多出來的」。

在傳統屋的生活經驗,最後並沒有變成我論文裡頭的一個章節。我想,那些日子對我的意義並不是功利性的,而毋寧是一個重新學習和自然和平共處的過程。在當時的生活型態之下,是人去找水,而不是把水引來自己的身邊;蟑螂是室友,只有當你想要趕走牠們的時候,牠們才會變成你的麻煩;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體,也稱不上是什麼無恥可憎之事。大體上,還是人去遷就自然的時候多,控制自然的情況少,而試圖維持某種人為秩序的努力,總是伴隨著一定的代價──人們能介入的,充其量只是這樣的代價由誰來支付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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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ningnoseky 小木屋筆記(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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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上篇,想想橄欖色的纖維質總比無色無臭的核廢料「人道」,下篇作者的結論,似乎也做了類似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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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上,還是人去遷就自然的時候多,控制自然的情況少,而試圖維持某種人為秩序的努力,總是伴隨著一定的代價──人們能介入的,充其量只是這樣的代價由誰來支付的問題。"
非常贊同!
也很佩服妳的勇氣!
如果看到滿屋頂的蟑螂,一般人大概第一晚就奪門而出了,
你能夠待三個月真是太強大了!
感謝如此有趣的經驗分享 :)

3

我半夜失眠卻笑到失聲,有趣精彩,我近期想去一趟,不知道有屋子可介紹,木屋就不必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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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趣精彩,我近期想去一趟,不知道有屋子可介紹!!!謝謝
2.作者是男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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