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歷險記(一)
Gayo高地的風
2014年8月,我在蘇門答臘島西北端Bukit Barisan山脈環抱的 Bener mariah 醒來。海拔一千兩百公尺的熱帶高地常年涼爽,清晨的空氣更近乎冷冽。我穿上棉蘭朋友的uniqlo羽毛衣,走出房門。客廳裡,年近八十的男主人ayah已經做完晨禱, 頭戴黑色Peci、身穿家居灰毛衣、下半身圍著沙龍,正以鼻頭快要碰到電視螢幕的距離關注總統大選的憲法法庭爭議新聞。就在我思量是否該打斷ayah的政治關懷、出聲問候的瞬間,ayah 回頭先對我說了早安。ayah的老來伴,年近七十的mamak在廚房裡抽煙。招呼我吃早餐的同時,mamak迅速從穆斯林祈禱裝換裝為紅色連身罩裙,內搭黑色束口長褲,再背上ㄧ個由塑料肥料袋裁製的側背袋。ayah則換上寬沿帽、舊襯衫、直筒雨鞋、同款塑膠背袋 ,再從廚房後的工具間拿出了一把園藝剪刀與一把長柄剪刀,然後萬分鄭重地把剪刀拿給我看:「這是台灣來的剪刀,一把是舊的,一把是新的。它們都是Mr. Huang給我的。」
一小時後,我和ayah與mamak站上了盆地一端的山陵腹側,腳下是ayah的咖啡園,眼前則是連綿如畫的Gayo高地(dataran tinggi Gayo)。 咖啡園處於近五十度的陡坡,邊界在mamak指點但我看不到的山坳下方。園中,高大的銀合歡林下是一叢又一叢比人略矮的arabica咖啡樹,棵棵枝條分明、樹勢清楚,迴異於我在Flores島看過的高大恣生的robusta咖啡樹。ayah解釋,豆科喬木(銀合歡)與咖啡樹共生栽培的目的在於製造90%的日照率,讓每一株咖啡的每個角落隨著日照方位的改變輪流曬太陽。Ayah也說明此地最高海拔1300公尺,氣候16-35度,有座Gayo名為 Burni telong的活火山,意思就是 gunung terbakar,火燒山。此名來自每年乾季必定發生的自然火災,從山腳到山頂通通燒焦。燒焦後的草木灰燼再由西往東飄,隨風落入整條東脊地帶,包括ayah的咖啡園。這是為什麼此條山陵地區出產的咖啡風味特別好,而且園裡少有蟲害。
熱帶地區淋溶作用旺盛而且草木生長迅速,生態系中的養分多儲存於草木體內,也因此原住民習於透過人為的火耕燒墾模式,幫助植物中的養分回歸土壤、加速養分循環。Burni telong由乾旱引發的山林火災定期製造大量富含鉀質的草木灰,再由西風吹入ayah的咖啡園,這根本就是由Burni telong自主進行的火耕燒墾與養分大放送。(或者該反過來說,人類最早的火耕行為必定源於擬仿自然界的自燃火災。)ayah的咖啡園因此完全無需任何無機有機肥料,全由山風送爽, 天生天養。
山與風為ayah的咖啡園帶來養分,園中的銀合歡庇蔭著ayah的咖啡樹,咖啡樹庇蔭著樹下的辣椒、瓜、與豆。咖啡與辣椒的根系在土壤中相互纏繞,再把自然的辛香劑送進咖啡漿果,為咖啡增添風味。此時mamak埋頭整理著她的辣椒,我亦步亦趨跟隨ayah往咖啡園深處走去。從1966年至今,ayah在這裡種了近50年的咖啡,對此地的環境與過往瞭然於心。他知道荷蘭人於1908年將第一株arabica咖啡帶進Gayo高地,大發咖啡財卻不讓Gayo人知道咖啡是什麼,只准許Gayo人從咖啡葉子泡飲料喝,還把咖啡種子搗毀避免Gayo人自行留種繁殖。荷蘭人離開後日本人短暫接手咖啡園,殖民暴力依舊,但比荷蘭人稍微好一些:至少,根據ayah,豆科喬木與咖啡樹共生的栽培技術即來自日本人。
咖啡之於Gayo的歷史,確實就是一部漫長的殖民史。 雖然內部從不缺乏語言與認同上的歧異,但Gayo人至少從十七世紀起即已長住Bukit Barisan山脈北段的火山高地,並以淡水湖 Lot Tawar為中心維持著有別於低地沿海地區亞齊人的語言、歷史與人群認同。(語言學者從Gayo語和馬來語的親近性推測Gayo人遷入高地前應該住在沿海地區,只是仍與亞齊人不同源。)(Bowen 1991: 15)
十九世紀末,荷屬東印度帝國軍隊透過亞齊戰爭逐步加強對蘇門答臘北境的控制,並截斷高地與海岸的通路迫使Gayo人選邊站。部份Gayo人屈服以求荷蘭勢力保護,但更多人基於對亞齊作為伊斯蘭信仰與學習中心的虔信,挺身與亞齊人比肩展開一場對抗非穆斯林勢力入侵的宗教聖戰。1904年,荷軍透過大屠殺迫使Gayo政治領袖宣誓效忠,殘餘的游擊勢力轉進山區持續反抗。(Bowen 67)
環境與生計模式的改變緊隨著政治征服而來。1905年,荷蘭人把高麗菜與馬鈴薯帶進Gayo,又於1908年在Tawar湖北岸種下首株arabica咖啡樹。1913年,Gayo高地通往亞齊海岸的公路在強迫徭役(corvee labour)、囚犯、華人苦力的血汗勞動下開通。1924年荷蘭與其他歐洲資本湧入Gayo高地,以單一作物、大規模種植方式闢建蔬菜、咖啡、茶葉種植園,海拔較低處則為煙草種植園 。然而二十世紀初期Gayo高地最興盛的產業是松脂業,以高地大片的原生松林為松脂、松香、松節油的來源,其經營面積遠勝於所有種植園面積的總和。
(殖民現代性。 From http://gayonusantara.blogspot.tw/2013/04/foto-foto-gayo-zaman-di-gayo.html)
松脂業與種植園以大型殖民資本為主,勞動力則透過引自爪哇的大批廉價契約勞工來滿足。種植業中又以咖啡利潤最佳,也因此咖啡園佔所有種植園面積的2/3。(Bowen 76-77) 沒有資本但是有地的Gayo人紛紛開墾小型咖啡園再把產品賣給外銷的集貨商,為Gayo高原的咖啡產業開啓有別於大規模種植園的小農(smallholder)種作模式。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這些本土小規模咖啡種植園與大規模、外資經營的松脂業和種植園之間的緊張關係:松脂業和種植資本一開始即與Gayo政治精英結盟,從1924年起多次禁止森林邊緣地帶的Gayo小農以傳統火耕燒墾法經營咖啡園與旱稻種植。如同John Bowen 的重要民族誌觀察所紀錄的, 這種由上往下的火耕燒墾禁令於1980年間依然存在。Burni telong火山送給ayah咖啡園的禮物,由此更顯得可貴。
Bowen 也發現,1980年代 Gayo 高地主要城市Takengon裡坐擁豪宅的爪哇人,多數出身松脂業並經營咖啡園致富。這是因為,松脂園中原本的爪哇管理階層在殖民勢力離去後,藉由組織爪哇工人的廉價勞動力轉進咖啡種植,自己開闢並經營大規模的咖啡種植園。換言之,即便殖民資本退場,Gayo小農亦難有翻身機會。2014年,這樣的族群化資本想像與現象依然活現於Gayo人的日常生活,從農民到大學生口徑一致地強調爪哇人的優勢:爪哇人很勤勞會存錢,Gayo人不存錢又懶惰;爪哇人很會做生意,Gayo人只想當公務員 ;Gayo人只會種不會賣、通路都被外來人把持;Gayo咖啡品質好,但是賣到棉蘭以後卻被貿易商混充來自蘇門答臘北部其他產區的咖啡而變成了「曼特寧」咖啡…
不過,近年橫掃印尼大小城市的新形態咖啡館風潮,似乎讓情況起了些變化。似乎,2014年的Gayo高地,風裡飄動的不只是火山自燃的養分,還有一些來自外地的什麼 ,正悄悄地落土、連結、萌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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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丁丁 丁丁歷險記(一) : Gayo高地的風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0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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