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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糾纏

西巴布亞脫離印尼的獨立運動,能給台灣歷史課綱什麼啟發?

2015-08-17 回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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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止不知道荒山之嶺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於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掙扎,揮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豈知一拉之下,兩人一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時切齒為仇,到頭來卻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一跌百餘丈,一對生死冤家化成一團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開。」— 金庸《神鵰俠侶》〈第三十二回:情是何物〉

西巴布亞(West Papua,以下簡稱西巴),這片到現在都還擁有「石器時代」形象的土地,是美國富豪慈善家Nelson Rockefeller的兒子Michael神秘失蹤的地方(據信是被當地部落村民殺害),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礦坑Grasberg mine的所在地。野蠻、原始、熱帶雨林、豐沛的自然資源是常與之連結的意象,而消失在這套刻板印象中的,是其人民自50年代起為脫離荷蘭殖民,與之後印尼統治所付出的努力與代價,以及其資源被跨國企業剝奪、基礎建設因結構性不平等而落後的狀況。西巴會成為印尼的省份主要來自1969年一場名為居民自決,實為印尼操控的公投。在聯合國的監督下,當地選出的1,022位代表,一致通過要加入當時蘇哈托新秩序下的印尼共和國。此後,西巴不斷以游擊隊、公民團體、海外組織等方式,設法尋求真正的獨立與國際的認可。

今年六月,西巴獲得了一個國際外交上的小勝利。在於索羅門群島召開的美拉尼西亞先鋒集團(Melanesia Spearhead Group)高峰會議上,會員們同意讓西巴以觀察員(observer)的身份參與其組織。事實上,西巴無論地理位置、文化傳統、語言、宗教都與所謂「美拉尼西亞文化區域」相近,而這也是他們脫離印尼統治的主要論述之一。然而,在這場會議上,會員們也做了另一個決定:同意讓印尼從之前的觀察員升級成能夠參與決策的副會員(associate member),斐濟與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總理甚至直接表示印尼對西巴布亞的主權是無庸置疑的。西巴獨立運動的最大支持者萬那度則因自身的政治紛擾而無法為之發聲,但於去年十二月時在其政府官員、酋長、教會人士、以及太平洋教會聯盟(Pacific Conference of Churches)的幫助下,西巴各路獨立運動領袖們史無前例地齊聚萬那度首都Port Vila,成立了「西巴布亞聯合解放運動」(United Liberation Movement for West Papua)這個正式而統一的對外組織,為往後的國際認可目標鋪路。印尼當局則在今年五月起以鐵腕與懷柔手段雙管其下來予以回應,一方面擴大逮捕支持獨立的遊行群眾,另一方面總統Joko Widodo則釋放善意,表示願意解除外籍人士進入西巴的限制、釋放其政治囚犯、並且引進更多的基礎建設計畫。這次會議的結果,應該讓西巴領袖更深刻地體認到,其獨立之路越往前邁進,越是會與印尼發展之路糾纏在一起。

糾纏(entanglement),正是人類學者Eben Kirksey用來形容西巴獨立運動與政治經濟處境的詞彙。在他的著作《糾纏世界中爭自由:西巴布亞與全球權力架構》(Freedom in Entangled Worlds: West Papua and the Architecture of Global Power)中,他跳脫「西巴」與「印尼」兩個二分的框架,以「糾纏」來理解西巴政治領袖、學者、游擊隊將領,印尼政府、軍方,跨國企業如BP石油、Freeport銅金公司,政治組織如英美國會、聯合國在這場運動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在西巴這片聚集著不同部落與族群的土地上,殺戮、暴力、抗爭、反間、和平、合作交錯進行著,將不同的世界拉扯進來。糾纏在此有兩層深意,它使得西巴獨立運動被纏繞在層層權力結構中無法翻身,但卻也提供了無窮的契機,讓西巴人民能夠想像出多種路徑,或依附竟定結構、或找尋縫隙突圍而出。西巴看似與台灣天差地遠,但兩者其實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同樣有著南島語系的住民(但西巴有更多更紛雜的巴布亞語言部落)、在歷史上同樣與一旁的強大王朝(三佛齊、滿者伯夷、明清)有著貿易移民的關係、同樣被荷蘭、日本統治過、在二次大戰結束後,同樣因持續的武裝衝突與隨後的國際裁判而決定了未來的命運。簡而言之,兩者的歷史是同樣地糾纏的。

那麼,Kirksey筆下的西巴,能給台灣現在紛擾的歷史課綱爭議什麼啟發呢?在進入正文討論前,我先拋出幾個結論:(一)糾纏作為一種歷史狀態,能夠不被任何既定的國族框架或敵我二分法所限制。(二)糾纏作為一種歷史視野,能夠看到更多的連結與可能性。(三)糾纏不代表混亂,相反地,我們有能力與各種強勢弱勢個體「糾纏得宜」。(四)糾纏不代表被鎖住,相反地,它有著不斷地活動、開放、創新的能量。

「糾纏」在近來的一些人類學著作中已經逐漸成為一個重要的理論概念,而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太平洋歷史文化專家Nicholas Thomas的《糾纏的物品:太平洋的交換、物質文化、與殖民主義》(Entangled Objects: Exchange, Material Culture, and Colonialism in the Pacific)。在這本書中他批判西方商品資本主義與非西方禮物交換的簡單二分法,並以諸多太平洋島嶼的案例來顯示一地原住民的物質經濟活動並非有著特殊文化邏輯、穩固不變的系統。相反地,島嶼間早已在互相交易採借、甚至已有商品貿易的概念,而西方的接觸與殖民也深刻地影響著當地物品的運用,因此人類學家觀察到的異文化禮物交換,其實背後有著相當糾纏的歷史。Patricia Spyer在《貿易的記憶:東印尼島嶼上糾纏的現代性》(The Memory of Trade: Modernity’s Entanglements on an Eastern Indonesian Island)中更進一步指出,由於早已糾纏在全球貿易網路中,地處偏遠的Aru島民對裡外、你我等界線一直很模糊,這使得他們在被納入荷蘭殖民與印尼國家帶來的不同現代性計畫中時,仍能透過儀式摸索多重的身份。這種分析物質文化與身份認同的視角,也被考古學家所採用,如Ian Hodder的《糾纏:探索人與物多重關係的考古學》(Entangled: An Archaeology of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Human and Things)。而在更早先,探索南島語言擴張的學者也以達爾文的著名隱喻「糾纏的河岸」(entangled bank)來形容南島語族的遷徙中,彼此以及與非南島當地居民之間如何有著複雜的互動交流,並非如特快車般奔馳而走。

最近受到人類學家Tim Ingold提出「開放而糾纏的環境」的啟發,此概念也開始被應用在政治生態的分析中。這裡糾纏並非僅僅一種狀態而已,它反映事物不斷地共生活動,使環境本身也有其能動性。例如Laura Odgen在《沼澤人生:糾纏在大沼澤地中的人、鱷魚、與紅樹林》(Swamplife: People, Gators, and Mangroves Entangled in the Everglades)中談到南佛羅里達窩藏盜匪與鱷魚橫生的大沼澤區如何能夠不被各種現代發展計畫所馴服,Alex Nading的《斑蚊小徑:生態、健康、與糾纏的政治》(Mosquito Trails: Ecology, Health, and the Politics of Entanglement)則反省公共衛生理論中疾病源頭必須與整體環境分隔以帶來健康的生活的看法。他發現尼加拉瓜的社區醫療工作者將帶來登革熱的斑蚊想像成與人、動物在髒亂都市空間中共生的「單親媽媽」,也正是這種看法讓他們能夠抵抗更廣大的政治經濟動盪與控制管理。我很喜歡他說的這句話:「要有健康的生活並非要在環境中維持秩序,而是在其中糾纏得宜(entangled well within it)。」

上面引了許多人類學關於糾纏的作品,然而學術界中最早討論「糾纏」的卻是量子物理學家。在這裡礙於篇幅關係我就不再解釋所謂「量子糾纏」、「哥本哈根詮釋」、「雙狹縫干涉」、「薛丁格的貓」等概念,但我倒是想引用貓的主人在1935年一篇文章的開頭:

「當兩個透過表象成分而知悉其狀態的系統,經由已知作用力暫時互相接觸影響時,在分開後,它們就不能再以之前的狀態來被描述了,也就是說,它們已把自己的表象成分給了對方。我認為這是量子力學最重要的特徵,使之與古典力學有所區分。藉由這個互動,兩者的表象成分(量子狀態)已被糾纏在一起。」— Erwin Schrödinger “Discussion of Probability Relations between Separated Systems”

但量子力學與歷史有什麼關係呢?女性主義科學哲學家Karen Barad在其革命性著作《退一步理解宇宙:量子力學與物質和意義的糾纏》(Meeting the Universe Halfway: Quantum Physics and the Entanglement of Matter and Meaning)中順著薛丁格、波耳等量子物理學家的知識論,認為事物本身就是渾沌的,而且只要有接觸、有活動、就有糾纏,是科學的觀察將它切割出一個有其邊界、特殊成分的獨立個體。也因此,各看似穩固的事物、範疇本身其實沒有固有的存在。我想歷史書寫也是一樣。如同班雅明對歷史天使的討論(見趙恩潔的結論,其人人都可以是歷史天使的說法,與Kirksey在書中"Messianic multiple"的看法竟不謀而合),過去是一片破碎糾葛的屍骸與斷垣殘壁,但國族史觀、進步史觀的巨風,總是將不合其意的片段吹走,將剩下的碎片形塑成特定樣貌。

Barad的理論意在批判科學客觀再現主義,但也有其虛無主義的危險性:例如,若「原住民」這個範疇沒有固有的存在,那外來人前來佔領土地也不是什麼不對的事情,反正一切就是糾纏嘛!這裡我想回到上面Nading的那句話:「糾纏得宜」,特別是在面臨種種暴力侵犯時,而這也是Kirksey在其西巴布亞獨立運動的民族誌中所要探討的重點。西巴另外一個獨立的主要論述便是印尼軍隊在當地近乎種族滅絕的暴力事件與屠殺(據估計已有五十萬人之多喪生),而他的書便是從一個讓人心碎的訪談故事開始的。一個名喚Ester(她堅持以真名示人)的高原Mee族女子,在15歲的時候被當地印尼駐軍士兵看上,在屠殺村落的威脅下,她伴隨著士兵們回到軍營成為他們的性奴隸。過了一年的苦痛生活後,她意外地成為一個長官獨佔的伴侶,而她也開始以這個特殊的地位來化解駐軍在當地的暴力行為。她說在她來到軍營後,村落再也沒有人被殺死過。現在她已成為西巴自由與人權的活動份子。這個故事讓Kirksey開始思索糾纏,特別是不對等的糾纏。儘管西巴與印尼貌似有著相當大的鴻溝:前者黑皮膚捲髮,後者「東南亞面孔」(抱歉找不到更好的詞彙)、前者基督教,後者伊斯蘭、前者吃西米甘薯,後者吃米飯、前者受害者,後者施暴者,但他發現西巴獨立運動中卻有更多類似Ester的故事,透過與印尼政府或軍方的合作,來設法達成某種程度的政治目標。

而印尼也不是唯一的糾纏對象。聯合國一方面被認為背棄了60年代初讓西巴獨立的諾言,另一方面則是現今他們申請獨立的希望所在。跨國企業在印尼的支持下進入西巴奪去其自然資源,但卻也能提供資金贊助其政治組織。這使得西巴獨立運動本身充滿了各種糾纏:象徵其主權獨立的晨星旗來自荷蘭殖民政府、許多游擊隊的武器是由印尼人主動提供、印尼駐軍也有西巴布亞人、獨立運動的口號merdeka是印尼語「自由」的意思、而在西巴布亞地區由於語言紛雜,其通行的語言是官方印尼語或各種巴布亞馬來方言。也就是說,他們沒有所謂「自己的」旗幟、「自己的」武器、「自己的」口號、「自己的」語言,一切都是糾纏出來的。

我們現在來到Kirksey在書中最有意思的概念意象:「榕樹」(banyan)。榕樹是蘇哈托政權所屬的從業集團黨(Golkar)的象徵符號,庇蔭著新秩序的運作。對Kirksey來說,有別於Deleuze與Guattari用來形容橫向多方生長的知識的「塊莖」(rhizome)比喻,榕樹有完整垂直的系譜結構,但也能以其蔓延的氣生根附生甚至絞殺一旁的樹木、進而取而代之。一些西巴政治人物便是以與印尼高層或軍方合作的方式來設法往獨立的目標前進。但這畢竟是一個相當危險的遊戲,甚至可能反被吞噬(一位西巴領袖就是這樣被暗殺的)。即便如此,榕樹的隱喻代表不斷生長就有無限的可能性,而Kirksey之後也觀察到西巴更多樣的獨立運動冒生出來(如網路社群、人權組織、自給自足的生計活動),依附著既定權力結構(如他自己代表的西方外籍人士)找尋出路。

所以這些種種的糾纏到底能給台灣歷史課綱什麼啟發呢?容我再分享Kirksey的另一個故事。2002年八月在西巴Timika這個城鎮,幾位Freeport銅金公司為其員工兒女所聘請的美籍、印尼籍老師在驅車出遊時,在路上遭到伏擊殺害。由於事關美國公民,又在911不久之後,此事件備受美國政府關注,並派遣FBI探員前來調查。主謀之後主動向美方投案,他是一位西巴游擊隊的成員。儘管疑點重重(如犯案槍枝是印尼軍方的、印尼特種部隊成員被發現在案發現場出沒),在印尼軍方明顯施壓與美方有意收手下,此事件被描繪成地方分離主義恐怖份子攻擊美國跨國企業員工結案。

當時在田野中的Kirksey,受到一位當地人權份子「別把田野資料當枕頭睡」這句話的激勵,主動抽絲剝繭調查這個案件。他發現此案真實的前因後果是非常地,嗯,糾纏的。主謀是位天真血氣方剛的西巴青年,他在各懷鬼胎的印尼軍火商、情報人員、以及被軍方策反的當地人層層誘惑欺騙下,帶了一批武器回到Timika打算攻擊印尼駐軍,卻被錯誤地引導去伏擊那群老師,而指使者很有可能是印尼軍方高層。Kirksey之後帶著蒐集到的證據資料來到美國國會山莊,希望能找到有力人士重新審理此案,卻處處碰壁。他的朋友意味深長地跟他說,「政治是無關事實的,政治要的是故事,而你的故事太複雜了。」

的確,恐怖份子殺害美國公民,在當時的全球反恐氛圍下是多麼地合邏輯,又能加強美國與擁有世界最多穆斯林的印尼的軍事合作關係。Kirksey所挖掘出的糾纏的故事,對這個框架而言就顯得很不方便,儘管那可能是最貼近真實的狀態。教育部微調過的台灣史課綱很明顯地也是如此,就一個既定的框架來剔除變動不必要的部分,將糾葛的過去梳理成一個順暢的脈絡。舉一個最直接的例子,「濱田彌兵衛事件」與「麻豆溪事件」這兩個最能表現十七世紀原住民、荷蘭人、日本人三方在台灣的糾纏、互動、合作、角力的歷史事件,只因對以漢人為中心的史觀沒意義而被刪去。暫且離開現在台灣史微調的爭議,我高中所學的中國史也一直為國民黨史觀把持,將民國建立以來與國民黨「道統」相糾纏的袁世凱政權、北洋政府區隔(disentangle)開來,塑造成皇帝夢想家與地方軍閥的模樣。而國共、中日二分對峙的架構,也忽視了如台籍日本兵被國民黨接收後送往華北戰場,卻被共軍俘虜收編,反過來與國民黨作戰,甚至送往朝鮮抗美援朝這樣糾纏又糾纏的例子。其中辛酸,豈是一句皇民皇軍能夠道盡的。

學生需要的是一個糾纏的史觀,一個充滿各種可能性、不被任何框架束縛的歷史視野。Kirksey所描述的西巴布亞人民,在爭人權、爭獨立的目標下,與印尼和其他組織之間仍能有著多重的互動關係。同樣地,台灣要書寫「屬於台灣的歷史」,與中國、日本、荷蘭、西班牙等勢力的糾纏,自然也無礙於這個目標的達成。然而,我更想看到有更多的南島、更多的原住民、更多的東南亞、更多的移工、更多的底層、更多的世界觀被呈現出來。因為這些種種的糾纏,就是台灣之所以是台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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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立 論糾纏:西巴布亞脫離印尼的獨立運動,能給台灣歷史課綱什麼啟發?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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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請問作者,文中提到的「糾纏」之概念,和考古學者Ian Hodder提出的糾纏(英文也是entanglement,芝華老師在論文中翻譯為「糾葛」)有什麼關聯和異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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