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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開始動搖的時刻

沉入《生命之側》之中

2024-08-05 回應 0
作者:

這是一本安謐、優美又瀰漫著哀傷的民族誌,也是一段有關生與死、可知與不可知、意義與圖像的冥思。它的主題是一件讓政府醫藥衛生與社會安全部門難以理解又分外棘手的問題:加拿大北極區因紐特原住民社群存在的青少年自殺潮。作者長期擔任加拿大政府自殺防治計畫的志工人員,結識當地許多具有高度自殺傾向的年輕人,透過交往、聊天、對話、傾聽與陪伴的過程,試圖去理解生活在這些後殖民情境下的人們是如何經驗生命,談論死亡,面對消逝。

作者麗莎.史蒂文森○○五年取得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人類學博士,目前任教於加拿大的麥基爾大學。她的學術興趣圍繞著圖像形式的思維模式,除了書寫論文,她也透過拍攝紀錄片與研究對象共作及溝通。她的田野工作對象除了在加拿大北極區的因紐特社群,還有南美厄瓜多境內的哥倫比亞難民。《生命之側》於二一四年出版後廣受好評,不但獲得了二一五年的美國人文人類學學會的特納民族誌寫作獎,更在二年取得美國高等研究學院每年一度頒發的J. I. Staley Prize,表揚近幾年人類學界具有特殊貢獻的著作,可謂是備受推崇。

史蒂文森一開始就先標示,這是一本以「不確定」作為研究模式的民族誌,並且舉了一個生動的有關渡鴉與死去舅舅的對話來說明:

 

……想到人死後會怎樣,保羅說:「我姊以前常說,舅變成一隻渡鴉回來找我們,那隻渡鴉現在就住在我們的房子後面。」

「她現在還這麼想嗎?」我問。

「我不知道。」他頓了頓又說:「牠還在那裡。」

那隻渡鴉還在那裡。棲息在房子後面的那隻渡鴉真的是保羅死去的舅舅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牠還在那裡。(中文版頁39,原書頁1)

渡鴉。圖片出自原書頁xiv,中文版頁37。

 

透過這種不確定意義的談話,作者想要帶出本書知識立場上的幾個特色,也是其獨特的貢獻。首先,與實證主義的研究目標不同,史蒂文森主張民族誌的任務不一定是要決定真假,重建事實。相反地,就像繼續出沒在後院的渡鴉,無論是研究者或被研究者,面對複雜曖昧的世界,雙方其實都處在一個無法確定也無法否定,也沒有必要確定或否定的意義狀況。這當然不是一種貶抑,認為人們沒有能力做出判斷或抉擇,而是指出在生活世界中有太多,我們有限的智慧或知識不足以給出清楚答案的事物。從生死、信仰、友情、愛情、關係、因果到對錯,大多數的人其實只是接受它們的存在與重要,並沒有必要、也難以確定自己能夠定位與掌握它們在生命中的位置或者道德上的對錯。這樣的研究思維,挑戰了那種把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當成是資料收集與分類、建立起類型與個案的態度。更質疑那些動不動就要確認多元文化的價值、標榜普遍性正義的知識怠惰者。在此,作者也回應了「寫文化」(Writing Culture)那群人對民族誌方法的批評,因為沒有了知識論或方法論上的確定性,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關係當然就是共同探索不確定性的合作夥伴,民族誌知識也不再具有科學的權威性。因此訪談與對話的目的就不再是尋求真實,不論是完全真實,或是詹姆士.克里弗德所說的部分真實(partial truth),而是去關注事實開始動搖的時刻。

 

* * *

 

「渡鴉還在那裡繼續關照陪伴」的意象還標示出本書選擇的研究對象:「照護」,而這也是本書特殊切入問題的角度。「照護」這個詞原來的英文是care,除了照護,還有在意、掛念的意思。全書的章節結構分為兩大部分,分別談論加拿大政府的官僚體系提供的照護及其效果,以及描述在地的因紐特社群日常呈現的各種形式與非形式的照護。第一部分透過一九四到六年代出現的肺結核大流行以及一九八年後出現的自殺潮,對比政府部門在兩個時期所實施的照護政策。作者挖掘出在這些冠冕堂皇改善生活與拯救生命的政策背後,有一個傅柯所謂的「生命政治」的邏輯貫穿其中。這種治理技術關注的不是個別的人,而是人口的範疇,人力與資源投注於整個範疇的集體改善,透過各種人口素質指標的統計,認定改善與否。這樣的照護是以一種匿名與標準化的程序進行,其主要的任務就是延續因紐特人的壽命。個人被視為某個範疇(族群)的抽象成員,透過無歧視、無差別的方式,被納入一套以維繫生命為名的監控體制之中,冰冷地、嚴格地接受政府一視同仁的照護。

一九四年代,殖民政府以因紐特人最大利益為由,將族人從原生社群中抽離,配置在衛生與醫療的照護制度之中,以控制肺結核的疫情。其結果是生還者被匿名的擺布在一套自詡為進步慈善的文明過程,痛苦地喪失了社會的認同與家人的連結;失去生命的人則在沒有個別身分的情況下,成為消失在匿名程序中的數字,讓死者的家人朋友留下了無法彌補、無從確認甚至無以哀悼的黑洞。

當保障生命權與降低死亡率成為善意治理與因紐特人文明程度最重要的指標,範疇中的個人就會被當成是案例、帶原者,以及一堆需要被醫治或管制的身體。當改善生命的統計數據被用來作為加拿大公民的標準與符合人道要求的依據,這些人是如何死去?經歷過什麼樣的痛苦?其家人朋友是如何哀慟?就不再是政府關心的問題。當人只是生命政治下抽象冷漠的數字,可以被監督管制與挪動時,因紐特人感受到他們的精神生命就像是被抽乾後的滯怠,沒有動能,喪失聲音,不知道方向,好像隨時都可以被清理,然後消失。

一九八年以後的「後殖民」時代,雖然不再有粗暴的強迫遷移,可是政府官僚體系還是繼續以維持生命作為最重要的治理價值。大量的社工與志工投入一套匿名的自殺防治體系,來消滅一種他們以為是因紐特人獨特的「疾病狀態」。這種將生命的痛楚病理化的方式,將受苦的人變成「病患」,成為自殺風險管理工具的服務對象。於是,大批專業人員與標準處理模式降臨到一群被視為潛在自殺風險的社群當中,要辨識出誰具有高風險,並將他們列入監控照護的對象。然而這套體制要幫助的不是每個個別的人,是這個集體的族群範疇。每個生命都有珍貴、抽象與普遍的價值,必須要被搶救;但是程序卻必須透過匿名、短暫的方式進行,以求達到無差別又不必進入生命細節的操作。照護者與被照護者之間不需要產生私人的連結,僅需要動用各種言語論述的技術來解決眼前的自殺危機,防範自殺遂成為一種崇高又有道德成就感的工作。

在這種生命政治的邏輯中,因紐特的青少年感受到的是一種疏離的照護壓迫,既認定這些年輕人必然帶著無法擺脫的自殺傾向,又透過各種技術與論述,禁止、防範自殺,並將他們納入防治成功與否的統計之中。至於他們為何會有自殺的念頭與傾向,他們面臨的痛苦、徬徨的處境,卻少有照護者願意去面對。難怪當地的一位少女莫妮卡說:「不是我有自殺傾向,而是有時候我實在不想活了。」她意識到自己生命的苦痛無法被納入這種照護方式的定義中,但又無法不被這種照護所定義。

本書第二部分,也就是後半部的三章,試圖勾勒出因紐特人有別於當代普遍的生命政治式的匿名照護模式,另類的照護政治。這種照護不急於確認事實與數據,反而以一種不確定、意象式的方式,去陪伴、傾聽與理解他人。這裡關鍵的概念是「意象」,它不單是指狹窄的「圖像」,還包含各種心中的印象、意象與想像。作者呼應前面提出的不確定研究模式,特別標榜意象作為一種不確定的研究方法的重要性。這是一個過去不受到重視甚至抗拒的研究領域,因為它難以被掌握與定位,但是沒有人能否認它的重要性。意象比起所謂的「事實」更具有說服力與吸引力,因為它濃縮、表達了不能用言語闡述的(潛在)欲望與想像,更能陪伴與撫慰人心。過去民族誌透過重複性或具有規律的事件來建立民族誌事實,忽略生命當中有許多片段是無法被定義與確認,卻又能透過各種形式的意象,持續纏繞糾葛在我們的生命過程之中。作者主張我們必須發展一種不同的方式來理解世界,讓意象轉換人生的能力得以被認識。

在第四章〈名字的生命〉中,作者透過一位摩托車意外死去的青少年與一個新生嬰孩繼承他的名字這件因紐特人普遍的習俗,思索「名字」這種「死活相依」的意象,如何讓我們走出對延續生命的執著,讓個別生命透過具體的聯繫,承認斷裂修補情感,達到陪伴與照護的可能。

第五章〈為什麼放兩個鐘?〉首先是透過當地青少年如何製造無聊、無目的消耗時間,以及持續追求一種被稱為Kajjarnaqtug的情境,讓我們知道因紐特人如何在主導現代生活的那種同質性、計算性的鐘錶時間之間,以及之外,萌生出一些懸浮的、無法估量的時間;當地的生者與死者持續在夢中矛盾性的相會,更是超過心理補償或淨化,提供了一種認識世界的不同途徑。所以官方的宣傳照片中,因紐特人的帳篷裡出現兩個時鐘,暗示了現代時間觀雖然已經主導了當地人的時間,但並沒有全然地掌控當地人所能經驗到的時間。

最後一章則是透過作者與一位被人檢舉縱火的因紐特青少年的交往故事,提出「歌」作為另一種類似前面所提到的命名與做夢的照護機制,能夠在緊繃與暴躁的壓力下,繼續提供各種聲音意象來撫慰周圍的人,並召喚超出自身之外的他者現身。

 

* * *

 

透過講述了一個接著一個的動人故事,作者勾畫出豐富鮮明的人物與意象,以及哀傷鬱悶的殖民情境。在無孔不入的現代國家治理的照護體制下,在充滿善意與效率的社會福利氛圍中,因紐特人以一種不確定的方式繼續並置、甚至抗拒外來者定義他們的生與死的意義與界限,聲音也許微弱與幽晦,但卻能動搖我們習以為常的信念,開啟一種思索另類關懷世界的方式,進而去接近存在於生命自身之外的生命。

這是一本充滿想像力與詩意的作品,細心的讀者毫無懸念地會被作者細膩的文筆所吸引。然而,在作者溫柔的筆調背後,我們仍然可以感受到一股深層的憤怒,一種對現代的生命政治技術與官僚體制的厭惡、無奈與控訴。英文原書的本文不到一百八十頁,民族誌材料也相對單薄,但是卻有非常複雜細緻的理論關懷,支持看似清晰流暢的論點,從傅柯的治理術、班雅明的意象研議、到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我們可以從原書超過四十九頁的註解、二十五頁的參考書目得知其用心。一本薄薄的小書,開闢了民族誌寫作的新領域,挑戰了我們習以為常的社會醫療思維方式,更質疑現代社會一味地執著於生命的延續,卻懦弱地迴避死亡的意義,可稱得上是一本一經現身就立即登上高位的人類學小經典。

 

Stevenson, Lisa. Life beside itsel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4. 

麗莎.史蒂文森,《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謝佩妏譯。左岸出版。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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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開世 事實開始動搖的時刻:沉入《生命之側》之中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7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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