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選後的記者會談起
2016年我們見證了幾場民主選舉,例如在年初,我們台灣完成了總統與立法委員的選舉,結果是再度政黨輪替,民進黨掌握了國會的多數席位。而到了年底,號稱民主大國的美國,激烈的總統大選過程與令人意外的結果,更是吸引了全球的關注。而已經民主化的流亡藏人社會,也在今年的3月下旬,透過全球流亡藏人的直選,完成了藏人行政中央的司政和西藏人民議會的選舉,由當時現任的司政贏得連任,並選出45位議員。比較特別的是,這場選舉之後,兩位參選人:洛桑森格(Losang Sangay)和西藏人民議會議長邊巴次仁(Penpa Tsering),隨即於4月7日共同在達蘭薩拉舉行記者會,除了呼籲選後大家要團結一致之外,主要是對於選舉期間雙方陣營為了勝選所從事的負面選舉活動,使西藏社會產生分裂的傷害,向西藏社會大眾表示遺憾與道歉,而讓兩位參選人為自己選舉時的行為出來懺悔的力量,則是來自於一直守護西藏的涅沖(Nechung)護法神透過神諭(oracle)的降神指示,促使兩位司政參選人為「道德淪落」(decline of morality),公開向達賴喇嘛和藏人社區表達歉意。
在台灣歷次大大小小的選舉,我的印象中沒有看過參選人,選後出來為了造成社會對立而懺悔,這次美國的總統也不乏各種猛烈的人身攻擊,我們也沒有看到川普和希拉蕊出來表現任何歉意,除了大選的辯論需要同台演出之外,兩位美國總統參選人也不會在選後一起出來開記者會。慣常看到的民主選舉之後的基本公式:勝選的一方會出來呼籲團結,敗選者不管是否心甘情願,至少會為了表現風度祝賀對方,但罕見參選人雙方會共同出來,公開道歉自己在選舉期間為求勝選而做出的行為,即使有的話,通常要到觸犯到法律的紅線,不得不認罪的等級才有可能。很確定的是,絕不會有人會承認自己的「不道德」,更不會是來自於「神諭」的指示。
從「政教合一」到「一人一票」的民主改革
1642年五世達賴喇嘛建立了甘丹頗章政權之後,建立了西藏以政教合一的體制,達賴喇嘛既是宗教領袖,也掌握了政治的權力。而負責日常的行政事務的官員為「噶倫」,表示直接接受達賴喇嘛命令的大臣,由他們組成的西藏政府也就被稱為「噶廈」(Gasha),藏文的意義就是「受命大臣之房」,是西藏政府最高的機構。1959年第14世達賴喇嘛流亡印度之後,西藏流亡政府的噶廈由一位首席噶倫被稱為「噶倫赤巴」(Kalon Tripa,內閣首席部長)和不超過七位的噶倫組成,而「噶倫赤巴」就是政府的行政首長。
第14世達賴喇嘛認為過去傳統的政教制度已經不合時宜,需要進行民主化的改革,於是先後成立西藏人民議會、最高法院、並將「噶廈」進行部會職能現代化改組。1991年制訂流亡憲章,舉行議會直選,2001年噶倫赤巴由流亡藏人進行直選,任期一屆5年。2011年達賴喇嘛宣布主動放棄政治領袖的身份,完全退出政治的角色,從此終結了甘丹頗章政權的政教合一的制度。2012年西藏人民議會將「噶倫赤巴」的職位,修改為「司政」(sikyong),就是「政治領導人」的意思。
藏人將達賴喇嘛視為觀世音菩薩的化身,是西藏的宗教和精神領袖,也是西藏的政治最高權威,流亡西藏的政治民主化的改革,主要是達賴喇嘛個人的意志所促成的。因此達賴喇嘛要完全放棄個人政治權力的主張從1962年開始,歷經了40年才完成。這段期間的改革包括「噶廈人事由達賴喇嘛直接派任」,「噶倫赤巴由達賴喇嘛提名,人民議會選出」,終於達到了由人民一人一票的直接選舉的方式產生,但是流亡社會目前還無法如其他民主國家所具有的政黨政治,以及由政黨提名候選人的機制,因此流亡政府的選舉制度採取兩階段的投票方式進行,第一階段是「預選」,由全民提名候選人的名單,之後根據預選結果,並讓被提名人有時間考慮是否接受推薦而參選,隨後再舉行第二階段的選舉,產生正式的結果。
2001年是第13屆西藏人民議會選舉,產生第一位人民直選的噶倫赤巴顙東仁波切,是藏人社會中德高望重的出家僧侶,2005年贏得連任,兩次的得票率都高達八、九成以上,遙遙領先其他參選人。繼任的噶倫赤巴以及第一位民選西藏司政桑森格是留美的哈佛法學博士,也是首位非佛教僧侶出身的西藏流亡政府領導者。這次選舉是第16屆,「預選」是在2015年10月18日舉行,而在今年的3月20日則是決選。世界各地的流亡藏人約15萬多人,初選註冊的選民有88,326人,司政預選的結果,以當時現任藏人行政中央司政洛桑森格得到30,508票、得票率約66.71%;西藏人民議會議長邊巴次仁獲得10,732票,得票率只有23.47%;但決選時註冊的選民增加到90,377人,投票率63%,最後洛桑森格獲得33,875張票,得票率57.08%,邊巴次仁得到24,864張票,41.89%。從兩個階段的票數變化,看到雙方的票數在決選時的接近程度,這是過去歷屆選舉沒有出現的現象,選舉競爭明顯呈現白熱化。
體驗民主的眾聲喧嘩
達賴喇嘛是西藏流亡社會的民主化的主要推手,當藏人開始聽到達賴喇嘛民主改革的主張時的反應是驚嚇、抗拒,百般的不願意,無法想像沒有達賴喇嘛領導的政府。由於達賴喇嘛堅持改革的決心,加上藏人也從印度的民主制度中見識到掌握選票的力量,才開始接受民主的政治型態。
我多年來數次拜訪南印度藏人定居點,進行田野的時候,對於藏人定居點的每天數次,且長達數小時,甚至熱季時,一天只有三餐一小時的時間,以及晚上12點之後,才會有電力供應的情況,印象非常深刻。大家的作息得依照電力供應的時間進行調整,而我通常得忙著幫筆電和錄音筆充電。記得,又是一個停電的晚上,當我在Bylakuppe定居點內色拉寺的客房餐廳,在手電筒的微弱燈光下,忍不住向藏人朋友Tenzin發出我的疑問:「這裡是流亡藏人主要的聚居所在,又有佛寺成千上萬名的僧侶,為何這麼多年以來,都無法獲得基本的電力供應,印度這幾年經濟已經長足的進步,為何這裡停電的情況還越來越糟,難道不能去向相關單位爭取嗎?」,Tenzin說,「這裡太偏遠,印度的電力一向很吃緊,會優先照顧主要城鎮的居民,經濟越進步,這裡更被犧牲」,這個發展經濟學式的觀察,我可以理解,接下來,他說:「但是離這裡更偏遠的哲蚌寺的電力供應卻充裕很多,因為那裡有許多來自於拉達克的出家喇嘛,他們不像我們是西藏流亡難民,他們屬於印度的公民,擁有投票權,印度政府對於這些擁有選票的人就比較在乎。」我們可以想像電力供應的問題牽涉到許多複雜的因素,以及印度政府的各種考量,但顯然流亡藏人對於印度民主有深刻的體驗,因此原本只是一個茶餘飯後的抱怨,才會出現「民主決定了黑夜的照明度」的答案。
而在今年的年初,我在藏曆新年期間來到藏人社區進行田調時,隨著第二階段選舉日期的接近,藏人聚會場合的主要話題就是司政參選人的八卦,有些人急切地向我陳訴為何絕不投給邊巴次仁的各種理由或者應該說是「罪狀」;但也有人向我表示,現任的司政洛桑森格的五年執政下來,政績並不如期待,應該換人做做看。當時台灣才剛完成了總統大選,我則以過來人的身份,興趣盎然地觀察這些充滿選舉狂熱聚會,對於各自支持的陣營態度以及批評對方的力道,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雙方的支持者,在網路上面的筆戰也是如火如荼地進行,例如為了回應對方陣營提出的「為何洛桑森格不適合擔任司政的十大理由」,洛桑森格陣營也以「為何邊巴次仁不適合擔任司政的十大理由」加以反擊,然而這些理由都是針對個人的行事風格,甚至健康問題上面進行人身攻擊,而公共政策上面的討論或辯論,尤其攸關流亡藏人最關切的「西藏自由」的議題,幾乎在雙方陣營謾罵的口水中淹沒。更重要的是,流亡社會好不容易從西藏三區之間、以及不同教派的分別,才建立的共同一致為西藏共同的未來奮鬥的團結力量,卻因選舉而相互分化對立。
這是「道德問題」!
對於我們經歷過台灣各種層級的選舉經驗的人而言,民主選舉過程的吵吵鬧鬧,為了勝選而不擇手段的現象,或者說是「亂象」,其實也司空見慣,但我們的社會對於這些不當手段的惡感,除非進入司法程序,基本上都隨著選舉結束而退卻。對流亡藏人而言,這場選舉過程當中的各種人身攻擊、甚至造謠抹黑,是過去從沒有體驗過的民主震撼教育,第一位選舉產生的噶倫赤巴顙東仁波切,則以這次選舉不符合「藏人的倫理道德」,以不投票來表示個人對這些行為的抵制,他表示:「下一代的藏人必須知道,1959年之後如何在流亡延續西藏的命脈,是基於合作的原則,而不是惡性競爭。但是我們的競爭者卻採用這樣的方式,都不會得到任何益處」。達賴喇嘛針對選舉過程也表達不悅,在3月23日藏醫曆算學院一百週年的慶典中表示,「我們社會中一些人,嘴上說道德,但做得却是另外一套,這些大家都要注意。」
涅沖護法主要是接受達賴喇嘛及西藏政府咨詢有關政教重大議決事項,這是西藏文化的傳統。每當需要做出重大決策時,達賴喇嘛或嘎廈就會通過神諭也就是「降神者」,求護法神的指點。最為世人所知的是,在達賴喇嘛的兩本自傳中都有提到在1959年3月17日那天涅沖的神諭:「快走!快走!今晚就走!」,神諭同時清楚畫出一張不是一般預期方向的出走路線圖,於是達賴喇嘛當夜立即從拉薩出走。而在這次的司政選舉之後,涅沖護法透過神諭指出選舉期間,參選人及其支持者所屬區域之間,出現了偏袒護短的現象,各種手段令達賴喇嘛尊者失望。於是,才有選後道歉的記者會:「西藏司政參選人因社會道德淪喪向西藏精神領袖道歉」:根據Tibet Post International的報導,洛桑森格對競選過程中出現了讓民眾失望的情況,表達了歉意。議長則表示等候接受尊者的接見,衷心懇地向尊者表達歉意。選舉期間所發生的已經發生,是無法挽回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未來到底應該怎麼做值得深思。兩人都呼籲要拋棄成見,西藏內外必須團結一致,建立信任。
根據社會學家Max Weber所提出三種「支配的類型」,當代的民主選舉,所建立的是「法理型的支配」,而西藏流亡社會雖然從「傳統型支配」邁向「法理型支配」,統治的正當性來源則延續從過去以達賴喇嘛為主所建立的聖王統治以及宗教上的道德權威,即使已經完成政教分離的民主改革,但並未減損對於政治領導人道德的高度期待,更重要的是,「人在做天也在看」,這場選後的記者會,正是最佳寫照!
(涅沖護法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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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玲 印度的西藏地圖第十三張:一場以「道歉」收場的選舉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index.php/article/65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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