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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人類學家一起看表演

MAU舞團《啣鏡之鳥》演出的文化符碼 [PART TWO]

2012-11-04 回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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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摩亞裔、紐西蘭籍編舞家Lemi Ponifasio所編創的《啣鏡之鳥》(Birds with Skymirrors) 獲新舞臺新舞風藝術總監林懷民先生的邀請,於2012年10月中旬來台演出。對於這個作品我可說是充滿期待,因為雖然南太平洋的諸島各有其代表樂舞,但是要把傳統文化和樂舞的精髓轉化成現代劇場的元素,還很少見,更不用說成功的例子。再者,Lemi Ponifasio這位原住民編舞家,作品橫掃歐美重要國際藝術節,還被譽為可與舞壇傳奇人物碧娜·鮑許與摩斯·康寧漢平起平坐,連到了台灣,林先生都當著媒體的面說:「我希望我可以編出那樣的作品。」

或許就是因為這支作品的跨文化背景,如同往例,新舞臺早早就聯繫我為節目寫一篇引文。大約自2001年我回國開始,就陸陸續續受到新舞風系列的邀稿,關鍵因素還是在林懷民先生,在他極具前瞻性的藝術視野之外,亦不掩其深刻的人文關懷,也因此在劇場界一片向西看的潮流之中,他反倒陸續引進「有感情、有思想、有美學主張」的作品,這個主張剛好搭上國際間一股極具動能的跨文化劇場潮流,所以在台北,我們看到了Mavin Koo驚人的爆發力如何顛覆了傳統印度古典舞Baratha Natyam的程式化語言、已故的印度女性主義編舞家Chandralekha高度反思的作品、年輕時積極參與反美日安保條約學運、最終選擇移居紐約過著藝術浪人生涯的日籍編舞家夫妻高麗與永子(Eko and Koma),與其超越性的身體美學、英國當紅炸子雞、孟加拉裔編舞家阿喀郎汗舞作中永恆的DNA:鄉愁與卡達克、西班牙酒館中被發掘的佛朗明哥小舞星顫動的踏歌、以及今年以「亞太新勢力」為題所請來的越法混血編舞家艾索拉(Ea Sola)沉澱自戰爭記憶的作品《旱·雨》,還有這齣受生態浩劫衝擊所發展出的寓/預言式舞蹈詩《啣鏡之鳥》。這些跨文化的舞作都給台北市的表演藝術生態注入許多新鮮觀點,儘管往往其票房也早如林先生所預期的是「有價無市」。


回到《啣鏡之鳥》,在原先的期盼之外,我看完舞團提供簡短而片段的宣傳帶之後,開始擔憂起來,畢竟大洋洲樂舞不是我的專長,影片中的片段更像是缺乏脈絡的詩句,雖然有些劇場的表現觸動了我的感官,但是舞作中的文化精髓要如何傳遞給觀眾/讀者呢?畢竟我自詡是個人類學者、而不是羅蘭·巴特筆下「作者已死」式的舞評。所幸天助我也,非常巧合的是,演出時正逢也是人類學家的國際傳統音樂協會現任主席、美國Smithsonian Institute自然史博物館大洋洲部門的研究員Adrienne Kaeppler博士來台參加研討會,她長年研究夏威夷和東加文化、特別是儀式和樂舞的解析已經自成一家之言,我趁便邀請她觀賞,並得知她對舞作的解析,從而再次證明專家豐厚的文化知識,的確可以增加觀賞現代劇場時的感知幅度。

 

Adriene L. Kaeppler,  Hula Pahu: Hawaiian Drum Dances
 

 

《啣鏡之鳥》是一支近90分鐘、無中場休息的作品,融合了歌聲、音樂、舞蹈動作、影像和詩作,一氣呵成。根據我身旁人類學家的說法,節目冊中所附的詩作,有以「仔細聆聽!」開頭的,是典型的大洋洲敘事歌謠風格。第一首詩作名為〈創世歌〉,是一首源自夏威夷的傳統敘事詩,其中點出:「黑夜壟罩下萬物誕生了」,舞作就在極深的黑暗中開始,舞台上左右兩方各出現了半裸的男女,女子以緩慢刻意的姿態行走穿越舞台的左側和前方,一直到幾乎隱身於黑暗之中,倒地蜷曲、幽暗的燈光打在她蠕動的背部,有一種莫名的詭奇之感。節目冊的詩作是這樣說的:

開天闢地

我呼喚光明
我呼喚黑暗
源於虛無的造物主出現
於是光明的世界誕生
地母與天父分開
諸神之生命、力量、敬畏、神聖
聆聽這婦人吶喊聲
來吧 我們的祖靈
歡迎 歡迎
融入 聚集 合而為一
竭誠歡迎各位

接下來的場景,編舞家把重心放在表徵「鳥」這種「天空的巧匠」。Ponifasio對於身體的運用既有文化的刻痕也有他獨特的勁道,所以一段半裸男舞者上半身的驚人動作,將有致的肌理充份呈現在觀眾的面前;而帶著鳥首的男舞者,露出腰部至大腿的文身,則是薩摩亞的男性傳統。對這樣亦人亦獸的型態,Ponifasio在演後座談聳聳肩說道:人和其他的物種不同之處,不過就是有雙手雙足。至於引發其創作動機的七隻啣鏡之鳥,張臂的動作質樸又帶點童趣,男舞者們手部流線樣態(這裡我得再次引用Kaeppler博士的觀察)令人想起來自薩摩亞人傳統舞蹈中的動作。相對於此,少數地幾位女舞者則把毛利文化的要素帶進這支舞作:瞠目、吐舌、拍腿、抖手,加上宏亮的吆喝,既像切齒的咒罵、又像淒厲的警告:人類啊,你到底做了甚麼?

 

 

舞台正中央有兩樣物件不斷將觀眾的思緒拉回:一支傾斜十五度角的巨大擎天支柱、以及一段重複出現的影像。許多劇場人都對這支傾斜的大柱感到好奇,被問起時,Ponisfasio起初敷衍地說那是為了營造舞台張力,然而人類學家可不這麼簡單看事情:「我認為它跟毛利人的神話有關,用柱子撐開天讓光照射大地」。果然隔天演後座談不耐觀眾反覆詢問,Ponifasio終於吐露神話給他的靈感,Bingo!

光明的世界

朝向我們的 超凡的 古老的
朝向我們 眾神大軍
生命源起
融入 聚集 合而為一
長柱為地柱
長柱為天柱
重壓 捶擊 勁風 暴風猛襲 律動
向上橕 向下撐
聽那黑夜 聽那白晝
破曉中誕生

不過人類學家可不只會聯想傳統,也敏銳於現況。「這道柱子和射出來的光,也很像是沙灘上的棕梠樹和灑下的光線!」好聯想!但是等等,是甚麼樣的沙灘?我回想起舞作一開始那名橫走過舞台的半裸女子,她僅著的比基尼褲和踮著腳走路的樣態,完全是西方女子的形象,海灘、棕梠樹、誘人的胴體,資本主義社會賣弄的島嶼風情就和漂流到南海的垃圾一樣,模糊甚至取代了人們對於海島文化的認知。好比舞台中央斷斷續續出現的影像,影像中一隻被海面油汙困住的鵜鶘徒勞地拍翅想要飛翔。對於有些觀眾認為這些影像反而是種干擾,Ponifasio毫不在乎:我只是要把大家拉回現實。畢竟神話和寓言,甚至舞台和藝術,不能也不應美化真實的醜陋。然而,編舞家要我們不要把這場演出當成一場環保演講:

「我在塔拉瓦(Tarawa)島上工作時,看見海鳥啣著錄影帶碎片,如水鏡般在天空懸盪。那景象具美感,同時也象徵死亡。牠們是最後一批遷徙的祖先之靈嗎?我想到末日,我想到啟示錄,我想到創世歌。我開始學村莊的老婦人對著自己吟唱。我想到群鳥集會與維納斯的誕生,我想到我們將留給子孫受污染的海洋與毒河。河流與萬物瀕死,等同人性亦死,我們的緊密關係正在潰散,人性即是人類關懷。我想到地球上最後一支舞是甚麼樣子?我彷彿聽見人類族譜和石頭、天空、樹木、海洋一脈相承的呼喚。我彷彿感覺到演說家的脈搏,懇求我們留住永恆的現在。……」(參新舞臺新舞風2012亞太新勢力節目冊頁24)

最後的祈禱

仔細聆聽!全神貫注聽取祖靈睿智的勸告
一代代傳襲下來
摘下亞麻樹中間的嫩苗
女孩 靈鳥要飛去哪?
失怙 飛往天堂內陸和海邊
泉水乾涸後 會有別處泉水湧出
泉水乾涸後 會有別處泉水湧出
以莓果為食的鳥兒屬於森林
但以知識為食者應獲取全世界
孩童—弄破葫蘆的人
你貢獻 我也貢獻
人們應受滋養扶持
信守諾言者凡事只說一遍
不善待客人者玷汙自宅
家中的鴿子
外頭的鸚鵡
比目魚潛逃後不再迴避
番薯不會自誇甘甜
有內必有外
房屋角落清晰易見
心的角落則不然
瞧這生命的原則
瞧這死亡的原則
升高 凌空

演出結束,Kaeppler博士前去和編舞家致意,當她用毛利語打招呼時,編舞家臉上驚訝的表情令人難忘。只不過臨去前,我身旁的人類學家輕輕地說出:「你知道嗎?「塔瓦拉島上本來就有個傳說,傳說中鳥兒飛離海島到處覓食之後,再飛回來,卻發現找不到原本的海島了。」

聽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要是我未曾和人類學家一起看這場演出的話……

同時閱讀:人類學家看表演:MAU舞團的《啣鏡之鳥》(Birds with Skymirrors) [PART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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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綺芳 跟人類學家一起看表演: MAU舞團《啣鏡之鳥》演出的文化符碼 [PART TWO]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35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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