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2012年賽夏族Pas’taay
2012年底,在回台灣任教的第三年,終於有機會帶著修習自己在研究所開設「台灣原住民社會與文化」課程的學生,回到苗栗縣南庄鄉的向天湖參加Pas’taay,此行的目的除了希望修課學生藉著實際參與賽夏族的祭典,了解在課堂上所學習到的賽夏族文化外;另一個目的則是因個人對族群的情感,趨使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回家參加祭典。雖然往年皆會參加Pas’taay,但今年參加祭典的目的,卻讓我第一次對祭典的凝視產生不斷地在「emic」與「etic」觀點跳動的情形,而這樣的現象,似乎也讓我對祭典中所發生的事件與自身情感的流動更加敏感。
Emic 的凝視
對於從小因父母工作關係而搬遷且成長於都市的賽夏族小孩而言,「家」的情感是模糊的,雖然長於都市也習慣都市的「家」,但小時候對每逢過年過節的「回家」卻充滿的期待,因為在鄉下的家不但可以暫時抛開都市束縛,盡情地在山中奔跑及河裏嬉水,同時亦可享受親人單純的愛及包容,而這些在都市的生活中是缺乏且奢侈的特權。當年紀稍長,與家的聯結不僅是回家過年過節而已,因參加Pas’taay成為另一種與家的聯結,而這樣的聯結也隨著祭典的過程由家族擴大至部落及至於整個南賽夏群,此時Pas’taay不僅只是一種儀式,透過祭典的過程及空間,組成南賽夏族的所有家族成為一張網,一張超越個人、家族、部落與地域的網,而對我群的認同則在主祭的祭詞及訓示、祭歌、祭舞的動作、月光旗及臀鈴的節拍中被體現。
儘管今年祭典的第一天下著大雨,祭場的地面也泥濘不堪,其至連移動腳步都顯得困難,但賽夏族人卻沒有人披上雨衣,只是靜靜地讓雨水順著臉龐滲入衣中,然後慢慢浸濕了全身,但我的族人們照著祭歌擺動身體的節奏並沒因此而亂了調,反而隨著不斷地廻盪在山谷中並穿透雲層直達天際的清脆臀鈴聲嚮,一再堅定地向矮靈們提出誠摯的邀請:「不論天氣如何,請遵守我們的約定,來參加我們的祭典,讓我們再如同過去般一起唱歌與跳舞」,而這時的我,和左右族人在身理上的界限似乎已不存在,所有的人成為一體,隨著祭歌擺動身體,盼望矮靈能接受我們的邀請,再次來到我們當中。
Pas’taay的第二天,趁著祭典開始前,帶著學生參觀靜靜矗立在向天湖畔的賽夏族文化館,大霧中所透出文物館昏黃的燈光,彷彿正在低聲呢喃地訴說賽夏族人千百年來曾在這片土地上所發生的事。向學生介紹文物館中的地圖、照片及所陳列的物質文化,就如同在課堂上的講課,雖然許多內容已在學校中提過,但身為老師的我似乎相信,透過在這種情境下的師生互動,可以加深學習文化的效果,尤其是針對「我群」之外,這些沒有部落經驗的學生。但這是事實嗎?還是只是一個天真人類學老師的偏見?學生在想些什麼,其實我並不知道,只是假設他們正在學習這些與他們生活沒有太大關聯的知識 (除了那些期末報告,正在撰寫有關賽夏族文化的學生外)。不可否認的,透過現地教學,可以協助學生將所學的知識烙印在其理性的認知上 (在此所指的是那些真心在學習的學生),但理性的認知對了解賽夏族人的情感與認同有什麼幫助,其實我並不大清楚。
這樣的疑問亦出現當我站在屬於日阿拐的陳列物件 (皆為複製品) 前,說明自己太祖父的歷史時 (在這種情境下,我似乎成為了一個報導人)。對於這些缺乏情境的物質文化再現,我並不確定學生是否能透過我的解說或是物件旁的簡短說明了解什麼是「賽夏族」,畢竟這些物質文化背後隱含了十分複雜的人類認知與行為,而對於只在學校課堂上讀過幾篇學術文章而沒有賽夏族生命經驗的學生,到底這種旅行式的參訪,是否有助於他們以文化相對的觀點去理解眼前所見的事物,抑或是因為主客觀條件的不足,反而造成學生用以偏概全的概念,錯誤解讀了文化,這些都是值得未來進一步去討論的,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在未釐清這個問題前,我想還是「課程在學校上,祭典我自己參加」就好,除非學生真的要進行賽夏族的研究且經過研究倫理委員會的核可,要不然還是不要輕易讓外來者以各種名目進入自己的社群中,以免外來者對賽夏族文化錯誤的解讀,造成文化再現時,出現誤解甚至是污名化的情形。
Etic 的凝視
「大老遠跑來看表演,結果這個台灣高山族的表演還真無聊」,這是祭場中一位中國旅客脫口說出的一句話,相較於我的學生之「學習之旅」,Pas’taay對中國旅客而言,是他們來台灣旅行所「看」的眾多「表演」之一,儘管Pas’taay是賽夏族的文化呈現,且對賽夏族人而言,儀式本身帶有其文化意涵,但對於「看表演」的中國旅客,由於缺乏對文化 (儀式) 情境的了解,儀式的音樂 (聲音) 與祭場中賽夏族人的身體律動,對他們是沒有任何義意,是中國旅客的出現淪為看熱鬧的表淺之旅。這種情形也反應出台灣在大力推動觀光產業時,重量不重質的現象,尤其是觀光產業在缺乏文化敏感度下,許多人類行為 (非物質文化) 及物質文化皆被列為可被觀看的展演,成為觀光行程中的一部份,但文化界限的存在,使觀看者無法了解眼前的「展演」所帶有的意涵,導致Pas’taay變成中國旅客口中無聊的表演,而這樣的誤解又可能因為中國旅客的流動被傳遞到中國全地或世界其他地區,導致不同文化間的認知差距加大,甚至可能會引起族群的偏見與對立。
台灣雖然號稱尊重多元主義,但主流社會對Pas’taay的認識依舊貧乏,娛靈為祭典的第二日的主軸,故開放所有的人進入祭場與族人共舞,但這並不表示祭典的神聖性有所改變,雖然祭場入口設有看板,對祭典的參與有明確的說明與規定,但一般民眾似乎仍將Pas’taay視為豐年祭,沒有嚴格照著祭歌的韻律擺動身體,故整個祭舞的隊形也無法維持,部份族人認為這種情形已影響到祭典的神聖性,而青年服務隊應介入,維持整個祭典的完整性。
此外,又有人趁娛靈中,進入祭場中央照相,雖然大部份的人隨即被青年服務隊勸離,但少數一、二人則堅持留在場內,針對其中一位身著中國石油公司外套的中年男性,我決定以行動迫使其退出祭場,我利用隨身攜帶的雨傘之握把,勾住其相機肩帶,將其拉出祭場,對於我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這位仁兄感到相當錯愕與震驚,出了祭場後十分不悅對我怒目相向,我隨即表達個人身份,並在遞出個人名片後,同時要求其表明個人姓名、電話及聯絡地址,此外,亦要求其對在場賽夏族人表示歉意,但這位仁兄只表示自己為中國石油公司南庄站的站長,但不願留下姓名、電話及聯絡地址,也不願意為自己行為表達歉意,同時辯解自己進入祭場照相的原因是為取得具代表性的照片,然後在自己的加油站內展示這些照片,呈現賽夏族的文化之美,並介紹賽夏族文化給外地人認識。而我所堅持的論述則是,這種沒有情境的文化再現對認識賽夏族文化並沒有幫助。在雙方各自陳述立場時,這位仁兄又以自己為賽夏族籍縣議員之朋友為藉口,不願為自己的行為表示歉意,最後我只好以投書水果日報為威脅手段,迫使這位仁兄道歉,然而看著他悻悻然離去的背影,我的心情隨之變得沉重,因為這並不是一個個案,在過去一百多年與外人接觸的歷史中,賽夏族文化已不知多少次被各式各樣的人與方式錯誤地再現,更令人擔心的是,這些錯誤的再現方式,卻又透過各種方式影響賽夏族人的自我認同,造成族群內部的分裂。
後記
文化的呈現與再現與凝視者的身份及觀看的情境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這樣的關係卻常常被忽略,而被凝視者又往往在權力不對等的狀況下,失去對自身文化的詮釋權,甚至被迫去接受凝視者的觀點再去形塑自我,導致自我認同混淆及族群內部權利不均等的現象。賽夏族在台灣原住民族中,屬於人口較少之族群,總人數約六千多人,但政治上卻又被區分為山地原住民 (北賽夏群) 及平地原住民 (南賽夏群),然而這樣的劃分是不符合賽夏族父系世族群的文化傳統,但自日治時期被分別劃為「生蕃」及「熟蕃」以降,此概念一直延用至今,造成南、北賽夏族在台灣政府目前的族群分類上雖屬一族,但政治權利卻完全不同的奇怪現象,欲解決這不合理的現象,主流社會應將文化的詮釋權還給賽夏族人,並尊重賽夏族人自我決定身份的認同的權利,使一族二種政治身份的不合理現象能獲得根本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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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宏煜 記2012年賽夏族Pas’taay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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