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遊於宋永米和糖棕櫚間的初體驗 (下)
泰國橡膠樹的種植範圍,從殖民時期的馬來西亞境內一直向泰國南部擴散。泰國橡膠的年產量約為1500萬噸,是所有東南亞國家中,橡膠產量最大的地方,-而泰國、印尼及馬來西亞三個國家的橡膠年產量,佔全世界所有產量的約75%。在泰國,收集橡膠的方式為每天一大早起床,先去刮樹皮,使樹幹流出汁液,再收集這些汁液並加入酸性物質,然後在小型工廠以手工方式把橡膠樹汁液攪拌凝固製成橡膠片銷至國外去。
由於都是以手工製成,沒有機器的幫忙,利潤大部份都是由收集橡膠的外國投資工廠取得。雖然相較於稻米的收穫價格好,但是整體而言,橡膠農的經濟狀況反而可能因為脫離前面提到的稻農組織團體,而變得更不穩定。具Dr. Parichart所說,泰國南部是較適合橡膠樹的種植,而可以種植橡膠樹的人家,其生活條件已經比在泰國北部沒有氣候環境條件的人家還要來得好。這下我未來立志比較研究的內容,恐怕不只是在地農田規模與農法的問題;必定還要包括國際貿易與投資公司的圈地行動,以及種植類型轉換對於當地農民的經濟解離等基本問題(謎之音:已經開始唱「我的未來不是」夢了嗎?)。
與傳統農舍home stay觀光的不同模式,在泰南第二天的參訪經歷可加以對比。當前一天孟跤的農民們正在開會而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宋卡王子大學的公務車悄然出現,我在兵荒馬亂之中匆匆和Op以及Wing兩人告別,約定一定很快會再回來!之後從孟跤鎮轉往宋卡府南方信那空縣(Singhanakhon)的巒單(Ran Daeng)鎮。這個小鎮有2700人左右,明顯比孟跤鎮大一些。鄉間街道已經多了柏油路面,每個人家看起來都住在有特色的傳統泰南與馬來式的木造高腳平房裡。信那空縣在二十世紀初,就因為馬來半島的殖民經濟,以糖棕櫚樹(sugar palm,另一個中文名稱叫做「桄榔」)作為主要的經濟作物。糖棕櫚的種植可以在大型濕地上進行,同時配合巒單鎮一帶的運河景象和木筏魚撈活動,形成泰國南部稻田之外的另一種主要地景。我在另一位宋卡王子大學的博士班學生,巒單鎮行政官員烏洞(Wudom)先生的陪伴下,參觀了幾個不同的棕櫚園以及棕櫚園溼地旁的傳統高腳平房。
這些高腳平房的特色是,完全用糖棕櫚樹的樹幹和樹葉為材料,配合當地多雨的氣候模式墊高。由木造階梯進入主屋之後,可以看到寬敞的客廳和在平房盡頭的廚房。平房底部則是白天的活動空間,或者是暴雨後河面過高得以讓水流過的避洪區。主屋側面通常有一間牛欄,另外還有也以高腳屋形態建築的儲藏屋(放置堆肥,牛飼料,或者各種建築需要材料)。糖棕櫚樹除了樹幹和樹葉之外,更重要的是糖棕櫚果實,如同椰子殻一般也可以碳化成為燃料。因為棕櫚同時有油脂,糖分和纖維質這三種可以作為燃料使用的生物質,所以近年其實是東南亞生質燃料圈地戰爭的一項重要作物。要不是這裡的糖棕櫚算起來已經是歷史地景,恐怕也要在整個資源爭奪戰裡面記上不光彩的一筆。
如果附近有運河道經過,主屋的入口通常面向運河,並且在河道邊搭建起船塢一樣的小甲板,可以跳下乘坐繫在船塢邊的獨木舟。另外在Wudom申請的農家建築解說牌上面,還可以看到如果有空間,傳統農家也會把船塢邊架上一個有吊臂的漁網,在水量足夠的時候直接在家裡後院做魚撈的收獲。整個環境看起來非常的Eco-friendly,也有種在地設計的特殊美感。我們在糖棕櫚園走動的時候,正好碰到一位採糖棕的當地農民。他把糖棕的外殼剖開,請我吃裡面的果實。果實很軟,原本以為糖棕果很甜(依照甘蔗的推論),吃起來口感其實有點類似不酸的荔枝。我望向一大片的糖棕園,以及旁邊的平房建築,感覺像是在岜里島的渡假民宿。因為棕櫚樹的熱帶風情樣貌,如果在網路上查sugar palm,出現的主要搜尋結果大部份不是糖棕櫚的說明,而是以sugar palm為名的渡假村。我想這也是巒單鎮地區,試圖把糖棕櫚園農業轉型成為在地旅遊的原因。
於是這個晚上,我住在高腳屋改裝成的另一種homestay住處。和小茅屋不同的是,高腳屋寬敞因此可以容納不同類型的現代化裝置。我有一張很豪華的雙人床,前面放了台電視(雖然沒有頻道可用),現代式的衛浴,甚至還有無線網路!但這個晚上,我卻沒有那個在孟跤小農家裡住宿的特殊與神奇感受。設計舒適的高腳屋讓我很輕鬆,卻好像忘記了自己身在泰國(相信我,這並不是一種稱讚)。我望著屋頂的斜板試圖想像自己身在什麼地方。反而前一天在小茅屋裡假寐的我,還感受到屋外的一切,星光,椰子樹影,永無止盡的卡拉OK,屋內母貓身旁蜷縮的四隻小貓,散落在聚會空間裡的小孩玩具,還有繞著燈光飛舞的昆蟲以及莫名的入侵動物。如同普魯斯特的斯旺家那邊,我在高腳屋裡倏地翻身,記憶又回到小時候在東港鄉下帶著椰子花香和蟲鳴入睡的時刻。人類學家不是一直在尋找自己陌生的環境,但怎麼到頭來還是試圖以熟悉的記憶,擺渡陌生的夜晚?也許我試圖想像記憶中的過去,在「布米叔叔」的電影中重現,然而卻又多了在泰國南部中各種傳說與相間的不同的氣氛。
Parichart博士對Wudom先生在鄉里間的努力頗為稱讚,似乎可以感覺高腳屋的建築和地景代表著比較成功的「環境觀光營造」,同時也因為地方政治人物支持這樣的發展形態,得到雙贏的局面。因為不能理解在孟跤農民會議的內容,我無法比較是否在孟跤的農民聚會裡,對於該用什麼方式平衡種植方法,引以為傲的在地物種,和想要吸引並且款待外來遊客的模式,有比較細緻的討論或者認識。在糖棕櫚園的住宿與互動中,雖然在地人也仍然住在棕櫚園和高腳屋中,但似乎地方政府的觀光住宿推行模式,偏向一種「博物館化」的「自我導覽」方式:比如在高腳屋旁豎立解說牌,說明本地的建築與於農業混合特色。這樣的方式對於想以「取樣本」方式認識泰國生態住宿的旅客來說,是個方便的做法。但是如果想要讓住宿的人走進這樣的環境裡,比較主動地和在地住戶互動,略為匱乏的設置和環境,多樣的村落活動(而不只是生態功能導覽),似乎更能夠喚起參訪遊客的長期共鳴。
從社區發展觀光的角度來看,巒單鎮的高腳屋民宿是由地方政府主導,學習度假村自我導覽模式的一種轉型。不過我在高腳屋民宿一帶看到的大部份都是留在「鄉間」的老人,平時居住在高腳屋裡,年輕一點的人口已經離開運河邊,向外移動到距離馬路近的新式雙層平房裡(即使烏洞先生自己也是如此)。栽種與收獲糖棕櫚的農民現在大多從外地而來,已經和當地原本住民的生活模式互相切割。如果農業社區的觀光轉型,是以「博物館化」或甚至「樣品屋」化來進行,似乎脫離了原有的意義;但是另一方面,如果農村確實保有生產功能(如同在孟跤鎮一般),但是農家住宿的環境不如運河旁有棕櫚樹的高腳屋一般迷人,是不是比較符合永續的農家經營模式?永續的意義在這裡出現了三岔路:生產自足性,環境多樣性,以及用途的多元性。這些為了農村永續經營的社區案例,又如何在跨國鄉村旅遊風潮,圈地種植的政治經濟背景,以及國家以農地為廉價開發資源的衝擊下,保有足夠的自主性與決定能力?
這些觀察的後續,當然不能在兩天之內完成,同時要以至少停留一個月以上的第二次田野紀錄來回應。而在那之前,我首要加強的是,除了肢體語言,英文片段,以及iPhone泰英字典之外,獨立與農民和當地報導人合作的溝通能力。泰國的生態農業旅遊和台灣有什麼樣的不同?我自己也等待另一次的體驗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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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芭樂 優遊於宋永米和糖棕櫚間的初體驗 (下)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6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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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人類學家等的少數派會對於能夠深入異文化而雀躍不已,大多數觀光客都只是片面地接受、解讀自己所看到的異文化現象,無法對於善用就近物資造就的生活文化給予讚賞,而硬要強加以外來「文明」。更無奈的是,有時這種心態當地人比觀光客更加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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