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城
走入台中火車站前的老社區和第一廣場大樓
在台中高鐵站還沒蓋好營運前,台中火車站是臺灣中部南來北往人群移動時最重要的驛站。長期以來,我對火車站的記憶仍停留在高中就學階段的舊樣貌,高中畢業之後,我就離開位在台中縣的家鄉在外地唸書工作,也沒有機會重新造訪位在台中火車站周圍的老社區。我對台中火車站的記憶,往往不是關於主體建築是日治時期1917年改建完成的挑高斜體屋頂和拱型玻璃牆面的建物歷史,而是人在空間實踐時所留下的種種回憶。
今年11月中旬和12月初,我利用週末時間想找尋記憶中的台中火車站的空間意象,跟隨出站人群移動的步伐踏出火車站,出站的指示符號指引了我欲前往的方向,也區隔了人群中的差異。我欲前往的是位在綠川西街的第一廣場大樓及其鄰近的青草街。出站時,一路上與我同行的人之中,不少是選擇乘坐票價較便宜的火車為交通工具的臺灣年輕人,他們出站後轉往附近的公車總站等待公車前往下一站,有些則是拖著行李來台自由行的香港遊客和陸客,他們欲搭車前往南投日月潭旅遊,而當我往前步行約一百公尺左右來到位在臺灣大道一段與綠川西街街口的第一廣場大樓時,我身旁的行人多數是來自東南亞國家的藍領移工。
2000年代初期之後,第一廣場大樓和附近商店在週末期間已成為中部地區東南亞移工購物和聚會最主要的地點。當我於2014年重新走入停格在我記憶中屬於1980年代台中老社區的空間時,如同經歷了 阿帕度萊(Appadurai)在《消失的現代性》(Modernity at Large)一書中談到的現代性的斷裂,這是遷徙移動而造成身份認同上的斷裂,那是現代和傳統、繁華和沒落、手機數位和閒置商業空間、移工和在地居民之間的斷裂。更具體的說,我所見到的是相互對立的元素共存的都市空間,就如同一幅舊拼圖中,存在有許多已剝落的拼圖小空間,在這些空間裡被重新黏貼上具有東南亞異國特色的新拼圖塊。而在第一廣場大樓周圍所呈現出的空間圖像裡,沒有台中七期豪宅區的奢華,也沒有高檔服飾百貨大樓林立的榮景,更沒有台中逢甲夜市入夜後人聲鼎沸的熱鬧,這裡也幾乎看不見在台北大稻埕老街裡尋古訪幽的遊客。再者,第一廣場大樓也不像位在美國芝加哥、紐約或世界其它大都會區的中國城,它也無法完全適用以少數族裔聚居的都市「貧民區」(ghetto)的概念進行解釋與分析。它的特色是本地居民與東南亞移工並存的老商業區,東南亞移工往往只利用假日造訪第一廣場,他們並不住在這裡,住在老社區裡的多數是年紀較長的老台中人。這裡的空間意象就彷彿一座城中城,一個由本地老居民與外來年輕移工並存而拼湊出的都市空間。
當老社區與東南亞移工相遇
緊鄰第一廣場周圍是逐漸沒落中的開發最早的台中商業老社區,在北側的成功路上可見到不少歇業已久被閒置的店鋪,西側的繼光路上也可見到閒置多年的商業大樓,這些大樓多興建於1980年代初期臺灣外貿經濟快速發展錢淹腳目的時期,而與繼光路平行的自由路上,有曾經在1969年到1990年間以遠東百貨為首,並成為台中商業百貨最密集和繁華的區段,目前因商業百貨遷移之故,這些繁華一時的百貨大樓多已閒置荒廢不用。而在第一廣場的南側是臺灣大道一段,該地點的店面仍具有交通主幹道的優勢,是相對較繁榮的區段。東側則是由綠川為主的河道加蓋而成的開放廣場。位在第一廣場東西南北方位上的老社區各具特色,它們卻有一項共同的特點,即是以東南亞移工為主要消費群的小吃店和小雜貨店在這裡林立,並深入這些老社區的居住範圍。
位在鄰近的綠川西街175巷是一條青草街,這裡也是始建於1915年代的台中第一傳統市場腹地的一部份,並成為臺灣中部的青草茶原料的集散地,目前這裡聚集了許多家印尼小吃店。週末期間的青草街中最常遇到的人往往是來自印尼的年輕勞工,以及青草店裡顧店的阿公或阿嬤。西側的繼光路和北側的成功路的老商店原聚集著台中市密度最高的傳統布行,目前則是傳統布行的隔壁往往就是印尼小吃店、越南小吃店,或是提供東南亞勞工跨國匯款服務的公司。
第一廣場建物的腹地也是原來台中第一傳統市場的一部份,於1978年興建為十三層樓的綜合休閒娛樂大樓,一樓到三樓是開放為傳統市場空間,由傳統菜販、肉販和小攤販進駐營業,1991年進行二度整修,2010年之後,一樓到三樓則轉型成為東南亞購物美食廣場,以手機店、鐘錶店、電器行、廉價服飾店、廉價鞋店、越南修指甲店、越南餐廳為主,四樓以上的樓層有四家KTV店、一家撞球店和一家放映二輪影片的電影院,其它樓面多為閒置空間。
在第一廣場內販售的衣服和鞋子皆為低價商品,T恤售價多維持在台幣100元以內,而年輕女性套裝的價格多在390元以內,而皮鞋和布鞋價位則維持在100元至200元之間。於週末假日,當第一廣場吸引東南亞移工前來消費之時,大樓內幾乎見不到臺灣年輕人或觀光客的身影;而與第一廣場僅有一街之隔位在中山路與綠川東街交會處的一間文創商店「宮原眼科」內,則擠滿了慕名而來的臺灣年輕人與觀光客,他們往往熱衷於店內以手機自拍或是拍照店內的復古室內設計,用於上傳臉書和Line社群。
移工與台灣傳統信仰
以傳統市場為商業活動的老社區裡,道教廟宇與臺灣傳統宗教信仰是重要的一環,而這些廟宇並沒有因為第一廣場成為東南亞移工週末消費的重要據點而消失。目前主要廟宇有兩間,一間是位在第一廣場一樓右側入門處的右方,供奉道教稱為三界公的三官大帝,在農曆初一十五時,鄰近老社區的居民會固定前來參拜神明,不過,這裡幾乎見不到移工來參拜。而入口處的三官大帝廟宇的意象與第一廣場的廣告看板是緊鄰排列的,兩者間看似衝突但又是並存的關係。第一廣場入口的看板是以印尼、越南、泰國和菲律賓國家國旗為背景,以「東南亞購物美食廣場」中文字為主標題,下方標有印尼於正式場合使用的馬來文、越南通用的越南文、泰國通用的泰文、菲律賓正式場合使用的英文。
多語的併陳
雖然,來自印尼勞工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會以「東南亞」的區域觀念為身份認同與建構的基礎,也清楚地區隔他們與來自東南亞其它國家移工的差異,但在第一廣場的商業公共空間裡,以臺灣外勞市場為中心思維的「東南亞」觀念,並以四國語言共同呈現的商業符號,往往被強加在來自印尼、越南、泰國和菲律賓勞工身上。除了以四種語言呈現的商業符號之外,第一廣場大樓各入口的牆面上,也可見由大樓管委會以四種語言共同呈現的生活標語「請勿亂丟垃圾」。出現在公共空間的生活標語作為一種規訓符號,也是一種極具階級區隔意味的語彙,凸顯了臺灣往往歧視性地認定外籍勞工是需要被規訓的群體。
語言人類學家Joseph Errington 研究印尼語言使用情況與荷蘭殖民的歷史關係時,他在Linguistics in a Colonial World一書中提出在印尼境內使用超過700種不同語言,其中包括南島語族(Austronesians)語言,目前官方認定的共通語言是馬來語的一種,稱為Bahasa Indonesia。於荷屬東印度殖民政府(NEI)殖民印尼期間(1800-1949年)推行以一種馬來語方言為標準的書寫文字,印尼獨立之後,這套馬來書寫文字仍被廣泛地使用於商業、政府行政系統、教育、媒體傳播場合,成為一種專用語域(register),也是上層社會階級的象徵。這套標準書寫文字也出現在台中的第一廣場廣告招牌和生活標語之中。當印尼移工遷徙到臺灣工作,許多人是來自以馬來語為第二語言(second language)的地區,原先在印尼以標準馬來文佔據語言位階的最高地位,也是專用語域的主流意識型態,被移植並複製在台中的第一廣場的商業空間中,這樣的情況,也普遍見於臺灣其它城市提供印尼移工消費的地點。
手機店與預付卡
走入第一廣場的一樓空間時,最顯眼的就是賣手機的攤位,廣場內一樓到三樓有 家手機店,一樓騎樓也有四家手機店,有些專賣中低價手機,有些是販賣專供東南亞移工使用的手機預付卡,各家電信公司所推出多款預付卡所設定的族群皆是來自東南亞的外籍勞工與外籍配偶。這裡的手機店並不提供臺灣電信公司店裡的月租型的門號服務,而僅提供預付卡的門號申請服務。
同一張預付卡,如:貝比卡可從臺灣打電話到印尼、越南、泰國和菲律賓四國,而有些預付卡則是特別限定於印尼國內使用,而不能從臺灣打到印尼,此種預付卡是在臺灣工作的印尼移工,提供他們在印尼的家人預付卡上的密碼,他們家人即可在印尼境內開通撥打電話功能,並接聽來自境外的電話,透過此功能,他們的印尼家人即可免費地接聽他們自臺灣打回印尼的電話。
剛抵達臺灣的移工,要是他們的仲介公司沒有幫忙申請預付卡門號的話,他們即可帶著自己的護照和健保卡到第一廣場的手機店申請臺灣電信公司的門號,有些人甚至身上沒有臺幣現金,也可在手機店裡以外幣稅換臺幣。大多數使用預付卡的移工多會安裝使用手機通訊應用程式,透過上網的方式免費打國際電話與在異國的家人聯繫。目前藍領移工最普遍使用的手機通訊應用程式是Tango和Line,而不是Skype。相較之下,Tango提供臺灣撥打電話到東南亞國家時較穩定的網路通話品質。
Mirca Madianou 和 Daniel Miller 針對菲律賓有小孩的母親遷徙到英國打工出版了Migration and New Media: Transnational Families and Polymedia,他們指出女性移工使用手機不僅用於她們與被留置在菲律賓家鄉的小孩間感情維繫的最重要媒介,手機所扮演的功能與親情關係的維繫也是多媒體(polymedia)的建構,意即手機既是通話的工具,也同時可以傳送簡訊、發電子郵件、上臉書或是在個人部落格裡發表想法。多媒體的手機溝通型態也常見於來自東南亞國家的移工使用手機的情況,而多媒體運用的手機溝通將是一個新的思維方式,以理解遷徙打工的個體或群體如何建立和維繫他們的人際關係。
禁止跨越中…
台中第一廣場成為來自東南亞的移工於週末聚集會面和消費的大樓,會讓人聯想到香港的重慶大樓,兩棟大樓相似之處在於它們的部分樓層皆設定為以移工為主要消費群,並販賣廉價商品和手機通訊設備,也設有手機通話服務和民族特色的小吃店。兩者不同的是,第一廣場是完全以商業消費活動為主,而重慶大樓內則提供廉價的客房,住戶多數來自南亞和非洲的移工。Mathews在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書中甚至認為非洲許多國家的手機是由重慶大樓為手機銷售的中繼通路,而第一廣場的手機店家經營者為臺灣老闆,手機銷售對象則是以在台的移工為主,並而沒有成為東南亞手機市場的重要通路。
每回我步出第一廣場往台中火車站的方向移動時,會先經過第一廣場販售廉價商品的商店,然後走在臺灣大道一段上,一路會經過販售中高價位商品的商家,由廉價到高價就像是跨越社會貧富階級的鴻溝。一路穿過車水馬籠的站前馬路,進入車站的候車月台,月台上常可見到正在等候通勤電車返回工作地的移工們。月台與月台之間是火車行駛的鐵軌,而鐵軌所隔開的是搭乘不同火車票價等級或是前往不同目的地的人們。當我按下照相機快門,想捕捉火車站的高塔建物時,被我拍下的是鐵軌旁的跨越字樣,而沒有被拍到的是「嚴禁」二字,這樣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就像是遷徙打工看似是跨越國境、跨越界線的移動,但是,嚴禁跨越甚至是無法跨越卻常在有意識或無意識之中被遺忘了,事實則是階級的界線不斷地在都市空間和日常生活中出現。
附註:本文照片由作者於2014年12月所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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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愷 城中城:走入台中火車站前的老社區和第一廣場大樓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2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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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廣二樓的海鮮pad tai比百貨公司裡的瓦城還要好吃,瓦城都只有蝦米,一廣那幾間都是真的蝦,價錢在瓦城三分之一左右噢~
的確多語的生活標語,可以讀作階級區分與規訓符號。不過正如過去菲律賓籍家庭移工,可能私下嘲笑台灣雇主的英美語能力,我想泰國移工看到上面的管委會生活標語,也只會對台灣人標的泰語感到好笑。文中圖片的多語標示,泰語短短一句,就有兩處錯誤。垃圾ขยะ寫作บยะ,正確的地方ถูกที่寫作ภูกที่。
我是住在這老商城的台灣居民,有幸閱讀到你的文章,你的文中提到那些標語是歧視,是階級的區別,我笑了,要是你能體會我們這些居民的無奈,我想你陳述的文字會有不同。因為政治的考量,我們這些本來是在最繁華的地方居住的人,被迫得接受商業百貨的遷移,人潮減減稀少,商家和房東苦撐,執政者想到了一個挽救的方式,把新移工帶到第一廣場吧!第一廣場原本是年輕人和學生愛來的地方,但是新移工的進入,文化的隔閡和所受的教育不同,摩擦不斷。所以年輕人與學生漸漸不再踏入這個原本熱鬧的廣場。現在這裡所開設的異國小吃店越來越多,這些老闆也只想做新移工的生意,所以他們的招牌與菜單也清一色全是用自己國家的語言,但是噪音和髒亂和無人出面管理的狀況下,讓我們這些居民苦不堪言。所以這些標語並不是岐視,而是提醒這些新移民該有的尊重與同理心。
標語多了他國語言,是因為官方文字尚未普及到非本國語住民.同時也是尊重其他非本國語住民的存在事實,並且輔助非本國語言使用者了解當地生活守則去共同維持當地的生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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