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客家花語
春天裡百花盛開,彷彿現代人個個都能道出一個普遍的科學事實:花是高等維管束植物的生殖器官,而春天就是生物繁殖季。另一方面,花也是人群社會生活的重要神物(fetish)。植物花朵在當代有著多元拼貼的厚重意義:它可以是路邊活生生的裝飾物、死後世界的陪葬品、或是成為榮耀神與亡者的紀念碑等等。神物在資本市場的新脈絡中,居然有的還會成為新物神,例如都市生活中已然包裝好了各種花語,包括物神(花)產品和背後的一整套想法。像滿天星的白色代表天真純潔的心,玫瑰紀念愛情,鬱金香代表名聲與無瑕的愛。正當我們順著國家公園與農會的花季宣傳口語裡,喃喃自語地說著,”春天了可以賞花”時;花的草根野性又戳破了身邊環繞的人造自然(artificial nature),是花的芬芳、滋味、色澤等一起揭露了一個在科學與神聖表象以外的花朵意義世界。
圖,玉兔沒事在(廣寒宮)家裡種來遣懷的海棠花與魯冰花。
春季走訪客家庄。清明時節我們會看到墓旁甫清除野草的角落,快速地被一片綻放出黃色的小花佔領,最後讓客家阿婆a po(四縣腔)採走,成為草仔粿裡拌著蘿蔔絲的一小方味道。是鼠麴草把粿皮染得那麼綠,讓堂前子孫齒間一起細細咀嚼那份苦味fu mi 。清明以外的許多時刻,特別是各月份花風景下的神物又展現出大能耐,把我們捲入那個想像原始語義的萬神世界,時時在內心深處裡攪動一番。如果問客家人看kon花嗎? 問句關鍵字應該改成是不同動詞的樣態,看看客庄當地人在不同的日常實踐中:撿ngiam花,食siid花,講gong花,來想xiong花吧!
以農耕為主的客家人,經歷長時間的搬遷,對於山裡生活中的花變化充滿著許多細膩觀察。客家人稱在山間漫遊,遊山玩水就是在”遶山花lau shan fa”;創作山歌時,常借一年四季的百花起興,花”興hin”成為入歌的好題材。臺灣客家山歌中多以花的香味,來隱喻世間美好(女性)的特質,像是體型多嬌,白色或略帶淡黃的桂花,是大約1700 A.D.由華南引進台灣。還有今日滿山遍野的香花類,是1660 A.D.年代隨鄭成功部隊帶入台灣的生物記憶,包括有木蘭科的白玉蘭、夜合花、含笑花等。對比香氣暗微,在客家山歌或更新的流行音樂裡,還用鮮豔的石榴、蓮花、菊花等,來訴說人生中諸般的美好價值:
石榴花開滿樹紅,每日思念哥笑容;新做龍船放落水,唔日奈日正相逢。(竹東天穿日山歌比賽,老山歌,2014/2/20)
一年四季的百花起興,還可以月令格形式,局部強調十二個月裡,各有該看kon、該撿ngiam的花名古詞。面對人世間需要歷盡苦辛達到的種種美麗境界,很多客家山歌化的情歌,都會強調當月盛開的花卉,如梅花、柳花、桃花、棠花;還有與農作有關的柿花、蓮花、禾花、菱花;女紅巧手的剪花、枕花;以及與天候有關的雪花(圖1)。雖然我們今日不必然會將”等待情郎”,當作多麼至高無上的人生境界,但客家十二月花名古詞〈月月望郎來〉(又稱下南調),的確讓十二種花隱喻在變換歌詞時使用同樣一段旋律(A),放入年歲記憶從正月到十二月的物候頌詞裡(圖2)。
(A)正月裡來梅花開,舊年過了新年來;風吹娥眉霜雪白,紅羅帳內望郎來。
(A)二月裡來柳花開,柳花抽心葉下來;柳花抽心葉下出,打扮照鏡望郎來。
(A)三月裡來桃花開,手攀花樹望郎來;手攀花枝花還嫩,踏出踏入望郎來。
(A)四月裡來柿花開,天下蝴蝶飛下來;天上蝴蝶無下盡,葉下生卵望哥來。
(A)五月裡來蓮花開,蓮花頂上觀音來;阿妹燒香唸佛經,心心念念望哥來。
(A)六月裡來禾花開,六月伏天望哥來;禾葉尖尖食露水,口含八角望哥來。
(A)七月裡來菱花開,牛郎織女來做堆;七月七日來相會,隔河過海望哥來。
(A)八月裡來棠花開,八仙過海下凡來;八月下凡來遊嬲(liao,玩),口含八味望哥來。
(A)九月裡來菊花開,菊花做酒酒娘來;冷酒冷肉哥食得,冷床冷蓆望哥來。
(A)十月裡來毋花開,剪刀剪出錢花來;老妹擔去街上賣,賣花娘子望哥來。
(A)十一月裡來雪花開,手拿掃把掃唔開;手拿掃把來掃雪,掃開大路望哥來。
(A)十二月裡來枕花開,鴛鴦枕上無人來;鴛鴦枕上無人嬲,時時刻刻望哥來。
圖1,客家下南調歌曲〈月月望郎來〉。
圖2,近年來由客家歌后賴碧霞演唱的經典版本,已有官方數位典藏的分享介面。
在地歌謠事實上也是在地知識的集體再現。客家十二月令格中,包括1~3月的梅花、柳花、桃花、以及10月的菊花,審美意象上強調著風吹娥眉、打扮照鏡、手攀花樹、和菊花做酒等。參考詩詞植物學家潘富俊教授的講法,這些嫁接自中國歷史上流傳的套語,屬於頻度最高的植物套語範疇,包括有梅、柳、桃、菊、竹、松、荷等,與出現在中國歷代詩詞的頻度相似。而《全唐詩》典故裡描繪了許多僅限溫帶北方的植物習性,如白楊、愧、杏、牡丹、樺木、棠梨等,由於不產於暖溫帶的台灣,則甚少被客庄歌者與在地文人拿來引用。倒是有一批少見於中國文學作品中的(亞)熱帶植物,如4~8月歌詞中的柿子花、蓮花、稻穗花、菱花、和海棠花等,則在客家月令歌中佔有相當顯著的表現比例,就像潘富俊教授考證《全台詩》詩詞裡,佔引述植物種類中之12%,是熱帶風物如檬果(芒果)、蓮霧、林投、釋迦、番石榴、消息花(金合歡)等,成為台灣鄉土詩裡懷想出來的新日常地景。至於10~12月的手剪紙花、雪片花、枕頭花等,更是精湛的點出花的人文(勞動)化成世界,才讓自然得以成為客鄉自然。
昔日的植物地貌,往往被歌者片段地開展成今日的道德世界。這番理論也可參照在1930年代美國學者帕里(Milman Parry)、以及洛德(Albert Lord)所創立的口頭詩學流派。他們認為表演是口傳文學的關鍵,因而不同於文學書寫、與固定文本流傳的限制。展演行動者會依據觀眾的興味(interest)、表演的語境(context)、及表演者的個性(temperament)加以變化,即時強調出演唱的情境,並創造出與聆聽者溝通的發展。若是以此觀點來看客家音樂,客庄山歌在各地流傳的不同演唱版,就饒富一詞多曲、在地變化上的動態深意。
以客家十二月令格的花名古詞來說,〈月月望郎來〉屬固定A樂段的反覆使用,另一演唱版本的〈手攀花樹望郎來〉中則以A B兩段樂曲形式交替演唱不同月份的歲時花卉。〈手攀花樹望郎來〉樂曲的(A)段與〈月月望郎來〉非常相似,但織造了(B)段的新旋律(圖3),並在中段出現短暫出現的G調五聲音階,製造低迴嗟嘆的Si音,使花季間嬗遞與歲時交替,透過調性的更換而被強調出變化與張力。雖然曲調上依地方的喜愛發展出不同於〈月月望郎來〉的(B)段旋律,但在(B)段最後35-39小節,又模仿(A)段的後半樂句,形成對前個月份歌詞的呼應。在以套語(formula)形式做為歌詞創作架構下,每個月的歌詞與旋律皆重章複沓地展開多樣的人/物思念之情。
(A)正月裡來梅花開,舊年過了新年來啊新年來;風吹娥眉霜雪大,阿妹樹下等郎來啊等郎來。
(B)三月裡來桃花開,手攀花樹望郎來啊望郎來;手攀花枝花還嫩,踏出踏入望哥來,
哎哎呦~哎哎呦~,踏出踏入望哥來呀望哥來。
圖3,客家五聲音階歌曲〈手攀花樹望郎來〉。
圖4,歌仔戲都馬調演唱〈客家十二月令花〉的版本。
第三個以十二月花名演唱的版本來自客家族群到臺灣從歌仔戲班借用的〈都馬調〉。〈都馬調〉在歌仔戲的使用,多是在風花雪月、抒情感嘆的段子(圖4)。曲調為徵調式,後兩句如同〈手攀花樹望郎來〉B段,將原C調五聲音階轉至G調,產生的Si音(或稱C調的導音),產生低迴嗟嘆的惆悵。
花是既生態又政治的。客家道德世界裡充滿花草的象徵隱喻、人群力量的較勁、同時也是共議美感經驗的競逐場所。客家十二月令花的意義世界,也涉及當代權力運作古典套語一齊磋商出來,而四、五月即將在全台陸續登場的客家桐花祭,又是一番不一樣的花樹風景了。這雪白桐花(tung fa)看得出油桐強韌的生命力,成為自2002年以來,中央政府客委會推廣下最為遊客所凝視的歲時風景。新的桐花也有不少新創流行歌搭配,只是感覺起來,還是混搭山歌的版本耐聽。
客家的花之歌滋養了一代代人群,也滋生出新一代的魯冰花故事,誰說花朵沒有力量呢? 春天剛送走了梅花、柳花、桃花,看著北台灣地景上一一凋謝的魯冰花Lupin,這種豆科的田菁作物以身相殉,用她那能固氮的肉身化作土泥。這彷彿像臺灣土地上長出的新典故,是來自客家小說家鍾肇政在1961年於《聯合報》刊載的厚重小說,一幕幕勾勒那開滿客庄小道的串串黃色花序,強調母親的美德,是生時優雅美麗,而死後花葉竟也凋零成為土地的肥份,馨香依然為人所紀念。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叫媽媽,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肝魯冰花。
清明終了,悠揚歌聲地景中到底紀念的是人物,還是神花?:就像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在《野性的思維》裡描述野生三色堇的鄉間傳說:
三色堇總是散發出更久遠的香氣。她生長在麥田裏,想要採摘她的人不得不踩踏麥田。三色堇十分憐惜麥子,她於是謙卑地祈求三位一體的上帝驅除她的芳香,當這祈願被滿足了,人們得以稱她為三合一花。
誰說客庄鄉間、掉落在地上的小花卑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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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 聆聽客家花語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6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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