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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展客家事

《客家與基督教的相遇》策展幕後獨白

2019-04-15 回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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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在我服務的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策劃出一檔特展,而且名稱叫做:《你可能毋熟識个客家-客家與基督教的相遇》,完全始料未及。

我出生在花蓮玉里的鄉下,那是一個典型的移民社會。父親是來自苗栗南庄講四縣腔的客家人,母親則是來自新竹竹東講海陸腔的客家人,四縣腔客家話是我的母語,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客家人身份。但在閩南、客家、阿美、平埔、外省雜處的環境中,我對原住民大規模接受基督宗教的現象特別感興趣,也因此後來選擇念人類學,長期在原住民社會進行研究,並以宗教變遷為主要課題。不過要強調的是,我本身沒有宗教信仰,人類學訓練也讓我始終從非信徒的角度來談宗教。

2016年中,我在沒什麼概念的情況下,從莊英章先生手中接下了中研院客家研究計畫。雖然自我認同是客家人,也偶而涉獵一些相關文獻,但對於客家研究我實在很陌生。只能依據自己在東臺灣的生長與研究經驗,認為客家不應該抽離出來單獨做研究,否則無法呈現東臺灣的多元族群與文化現象。也不時提醒自己,身為人類學者,不應有我族自我中心的想法,而且包括族群在內的任何社會文化現象,都應該考慮時空脈絡的因素。因此與不同學科合作組成跨學科團隊,在東臺灣進行以客家為中心的區域研究。

然而,身為中研院客家計畫的召集人,總是心虛,覺得應該對客家歷史與社會文化有更多的瞭解。2016年8月起,我兩度跟隨舊識張維安教授,與他的交大團隊到閩西、廣東、廣西與四川等地考察,重點是當地的客家館舍。某日,聊到民族所博物館有個特展室,或許可做個關於客家的展覽。環顧目前的客家館舍,不論在臺灣還是在中國,當展示客家歷史發展時,大都強調客家人是漢族的一個支系,是從北方的中原地區經過多次南向遷徙,甚至還遷移到中國內陸的四川。很明顯地,這樣的觀點來自當代客家研究權威羅香林,而且廣泛地被許多人接受。當然,客家館舍展出時也不時出現客家先賢、名人,或者地區性的語言、風俗習慣、特產等主題。維安跟我都對這樣的展示不滿意。但是,如果要在民族所推出一檔有關客家的展覽,要用怎樣的主題做展示,我們當時並沒有定論。

沈思的策展人(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提供)

依稀記得是2017年3月初,機會來了。當時民族所博物館的何翠萍主任來找我,說特展室在徵求下一檔的展覽,希望我能提出申請。維安找來中央大學張翰璧教授一起討論,他們拋出「客家、巴色差會與太平天國」的構想。我因為先前做過臺灣阿美族、雲南與貴州苗族如何接受基督教的研究,而且在蘇格蘭留學時認識一位來自馬來西亞沙巴州的華人,她不但是基督徒,而且自言漢姓是Fung,是太平天國重要領袖的後代,這些隱約與客家有關的有趣線索,讓我感覺他們的提議有很高的可行性,因此欣然接受。提案隨後得到民族所博物館委員會的同意,又獲得客委會客家文化發展中心的資助,於是我們興致勃勃地展開計畫。沒想到這卻是一連串惡夢的開始。

除了文獻的搜集與整理外,田野踏查是重點工作,尤其是掌握可供展示的文物所在。由於巴色差會傳教之初,是先到香港再到廣東,所以便先從香港開始。第一站就不是很順利,不但沒有取得任何相關文物,連拍攝的幾張巴色差會在香港建立教堂相片,也因颱風來襲,拍攝出來的效果很差。後來去廣東梅江與東江流域考察,從梅州一路南下,到巴色差會早期建立的各個據點,包括:梅州黃塘醫院(前梅縣德濟醫院)、黃塘樂育中學、心光盲女院;五華華城教會、樟村德華樓、源坑教會、岐嶺教會、雙頭教會、大布坪教會;紫金教會、老龍教會;河源仁濟醫院、古竹教會;深圳布吉教會、李朗教會、浪口虔貞女校與教會等等。風塵僕僕,但所獲無多。

由於1949年後,歷經文革、三反、五反等活動,早期教會的文物所剩無幾。調查期間雖有嘉應大學的老師陪同,一些比較小心的傳道人仍不願意說太多話,不過還算是進行了實地訪查,也徵得少許文物的借展允諾。然而,之後再聯絡希望正式借展時,不是音訊全無,就是表示因政治因素不方便。所幸深圳的王艷霞女士慷慨應允,願意提供她在浪口虔貞女校建立的某些檔案,我十分感激。

王豔霞提供完整《虔貞女校》紀錄片與《女徒鏡》電子檔

沙巴的情況稍稍好些。馬來西亞的政治氣氛開放很多,客家教會在當地的發展也相當蓬勃,在當地人且是信徒的黃子堅教授與張德來先生協助下,順利造訪了沙巴客家社群的不少教會與學校,以及亞庇的沙巴神學院,也獲得一些文物借展的允諾,內心的焦慮稍微緩解些。但是,當詢問太平天國追隨者(尤其洪秀全後裔)的事跡時,大多數人不是表示不清楚,就是說大多移民到澳洲等地了,於是我們想找出「太平天國─巴色差會─沙巴客家移民」連結的期望,可以說完全落空。

儘管民族所博物館的特展室只有26坪,但掌握的文物量嚴重不足,勢必無法滿足展覽所需,還有其他計畫在執行中的我,失眠了好一陣子。2018年5月初,我決定修正展示主題,淡化太平天國部分,把臺灣客家教會的發展納進來。我先前沒有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只能趕緊惡補,閱讀了一些相關文獻,並展開對臺灣客家基督教的初步調查,這才知道桃園龍潭還有個全球唯一的客家神學院呢。慢慢地,我發現臺灣在客家聖經翻譯、客家聖樂/聖詩、教會禮儀方面都很有趣,值得深入挖掘。於是8月間,我們舉辦了一個有關臺灣客家教會的工作坊,分幾個可能展出的主題請專家發表論文,也借此機會討論展示架構的可能調整方向。感謝當天馬來西亞大學黃子堅教授指點迷津,認為可以鎖定客家基督徒為展示焦點,到了9月底,《你可能毋熟識个客家-客家與基督教的相遇》的展示架構才開始浮現。至於主標題,是與博物館館員善惠、雯娟、博揚三人反覆討論時,同為客家人的雯娟所提議的。

由於還有一些經費,我們決定再去一趟廣西,回程時順道經過香港。去廣西主要是想對太平天國與客家的關係有更多的瞭解,也安排了廣西貴港、桂平的行程。雖然也去了洪秀全住過的客家村,馮雲山住過的古林社等等,但正如預期,沒有什麼特別的文物可以(或可能)借來展出。沒想到原本也不抱太大期望的香港,此行卻讓我們有意外的驚喜。

先前在廣東踏查時,數度聽到香港曾福全先生的名字,也聽說他對巴色差會的歷史瞭解甚深,所以多方試圖與他聯絡,但一直沒有具體下文。不料當我們即將離開廣西轉往香港時,曾先生終於答應跟我們見面,而且願意帶些相關文物讓我們瞧瞧。在香港一間旅館的會客廳裡,當他從行李箱拿出他收藏的文物時,我們同行四人都驚呆了!從早年清政府時期保護洋人的曉諭,傳教士用的懷錶、袖扣、刮鬍刀,到當時巴色差會的客話讀本、德客字典、客語祈禱文等等,件件都是珍貴文物!而且當他表示願意無償借展時,我一時感動得連謝謝的話也忘了說出來!

曾福全與策展人黃宣衛夫婦在其借展之光緒曉諭前合影(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提供)

不過,文物蒐集、借展固然很難,構思要如何展出也不容易啊。民族所博物館的特展室有其特殊的空間格局,而且某些展櫃是固定的,如何將好不容易蒐集到的文物儘可能安置在合適位置,既要保護珍貴文物的安全,又要讓觀眾可以親近,以引人入勝,還要合乎原始展示構想,符合參觀動線,需要多方協調、溝通,確實是一門專門的學問。儘管民族所博物館的人手不足,但館員們都非常敬業、專業,也都很熱情地投入這件事,所以合作過程雖然辛苦,但非常愉快。事實上,後半段的工作大部分是他們在進行,我只是隨時待命,補充一些文字、提供一些意見等等。從這個過程中,我的確學習與成長許多!

2019年3月27日,經過兩年多的努力,這個展覽終於正式推出。一共有五個單元:(一)十九世紀的華南、基督教與客家、(二)瑞士的巴色差會遇上東方的客家、(三)巴色差會建立的華南客家教會網絡、(四)計畫移民與沙巴的客家教會、與(五)臺灣客家教會、客家運動與全球教會網絡。由這樣的安排大概可以看出,放棄「客家、巴色差會與太平天國」的主題後,我們把臺灣客家教會放進來,可以更為聚焦在客家與基督教的關連,並試圖打破觀眾對客家與基督教的刻板印象。是不是成功,就有賴後續的檢視了。

 

對我自己而言,這次策展有兩方面的收穫特別值得一提。首先是西方傳教士對客家建構的影響。這方面其實已經有不少人做過研究,包括施添福、林政慧、陳麗華、簡宏逸等老師,只是我以前並沒有特別去留意。扼要地說,目前被視為廣泛分佈在贛南、閩西、粵東的客家人,語言、風俗習慣相當不同,原本並沒有一個整體的「客家人」概念,是西方傳教士率先將「客家•Hakka」連結,強調客家是優秀漢族的一支,與客家知識份子一起建立起客家作為「族群團體」的知識基礎,使得今日被視為一個族群的客家人逐漸浮現。很明顯地,這是以建構論的方式來談客家歷史,一方面重新定位羅香林先生在客家研究上的貢獻,同時可以開啟客家源流討論的新視野,很值得繼續去探討。

其次,回到臺灣。早期臺灣的基督教以長老會為主,他們的傳教方式跟中國華南大同小異,也都有配合有現代醫療、學校教育等層面。但日治以後,兩岸的發展大不相同。尤其是臺灣民主化的過程中,教會中的客家運動與社會上的客家運動相互啟發、支援,才能使得客家被視為一個族群,受到重視,各種宗教(包括基督教)也有充分的傳教與信仰自由。自由開放的氛圍讓臺灣基督徒的創造力爆發,在「福音與文化」的對話中,開創了非常不同的樣貌,使得臺灣客家教會與客家運動乃至全球教會網絡,都產生密切關連。全球唯一客家神學院出現在臺灣的桃園龍潭,絕對不是偶然。這方面的現象,我也是這次策展中才慢慢發現,覺得非常有意思。

 台灣有豐富的客語聖歌

展覽推出後,開始有時間去思考:為什麼我要花那麼多時間去做這件事,或者做這件事有什麼意義?我想,應該是來自於我對臺灣社會現況與發展有一點憂心吧。我們應該不會否認,宗教是人類社會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很複雜的人類現象。族群也是一樣。從1970年代起,歐美國家面對日益凸顯的族群、文化和宗教的多樣性,逐漸放棄要求境內所有人同化到主流社會的政策,容許外來族群或少數民族保留其文化和宗教,期望來到族群和諧共存、文化與宗教和平共榮的時代。這股多元文化主義的思潮,也深深影響了臺灣社會。

到了21世紀,特別是“9.11"美國紐約發生恐怖攻擊,全球都開始面臨類似的問題,前一陣子,連南半球一向平靜的紐西蘭,也發生伊斯蘭清真寺的槍擊事件。簡言之,族群跟宗教對很多人來說很重要,甚至在生命意義中扮演最關鍵的角色,但族群意識和宗教信仰可以凝聚人群、團結一群人,也可能引起分化、衝突、甚至戰爭。今天我們在臺灣,享受著自由民主,是不是也應該想一想:面對臺灣的多元族群與宗教,該怎麼樣藉著一起解讀歷史,打破族群與宗教間的刻板印象,放棄自我中心的心態,培養對其它族群以及宗教的瞭解與尊重。

中研院民族所有一座面向社會大眾的博物館,我認為有必要承擔這樣的社會責任。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身為民族所的一份子,宗教與族群既是我研究的主題,有必要略盡棉薄之力,回饋給社會。這應該是策劃這個展覽,背後最主要的動力吧!

策展團隊開幕當天合影(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提供)

 

「你可能毋熟識个客家:客家與基督教的相遇」特展

地點: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

展出時間:2019-03-27 ~ 2020-05-31,每週三、六、日開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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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宣衛 客家人展客家事:《客家與基督教的相遇》策展幕後獨白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7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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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上教會大學,老爸第一句問:學校會不會要你信教?印象中,他視西方宗教如洪水猛獸,那是會將神主牌燒掉的背祖惡魔,小時候連看聖經故事都會被罵到臭頭。這個展覽讓我最震撼的是:傳教士對「Hakka」族群的建構,出版《客話讀本》,完全顛覆家父灌輸我的概念。一方是建構/凝聚「客家」的認同,甚至是往後台灣客家運動的推手之一,一方卻是信仰教會即悖離祖先,乃至忘了自己是客家人的家訓。看完展覽,我一直思考:究竟基督教或西方宗教對客家族群的意涵為何?我很想與過世的父親討論和對話。此時突然慶幸家裡有神主牌讓我對話.....
非常感謝看展當天師母的導覽和分享,這篇文章更看出策展人黃老師的用心和奔走。我想特別分享的是,展覽插圖有繪本風格,能否做成筆記本、提袋或T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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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好,請問是否可以借展?在本展期之後,email詳談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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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議直接跟中研院民族所博物館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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